25
偏愛一個人,為他的心靈敞開大門,這是慷慨的,但只是慷慨而已。人們發現有些心靈嫻於高貴的好客,其上有許多遮嚴的窗戶和緊閉的百葉窗板,卻讓其最好的房間空著。為什麼呢?——因為它們等待著無人「偏愛」的客人……
26
當我們傳達自己時,我們便不再充分地評價自己。我們真正的體驗全然不是饒舌的。它們儘管願意,也不能夠傳達自己。因為它們缺乏語詞。當我們把某種體驗形諸語詞時,我們已經失落這種體驗了。在一切言談中都有一點兒蔑視。語言似乎只是為平均的、中庸的、可傳達的東西發明的。說話者業已用語言使自己平庸化。——從聾啞人和別的哲學家的一種道德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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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幅美麗的畫像多麼迷人!」……這個女文人,不滿,激動,心靈和內臟一片荒涼,每時每刻懷著痛苦的好奇心傾聽從她機體深處低聲發出的命令:「autliberiautlibri①。」這個女文人,有足夠的教養領悟自然的聲音,哪怕它說的是拉丁語;另一方面又有足夠的虛榮和愚蠢,哪怕在私下也用法語對自己說:「jemeverrai,jimelirai,jem』extasiera ietjedirai:Possible,quej』aieeutantd』esprit?」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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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孩子或作品。
②法文:「我將觀看我自己,我將朗讀我自己,我將迷戀我自己並且我將說:也許我真有如此的聰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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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私者」發表高論。——「對於我們來說,沒有比智慧、忍耐、冷靜更容易的事了。我們浸透了寬容和同情的油膏,我們以一種荒謬的方式而合理,我們寬恕一切。正因此我們應該更嚴格地堅持一點什麼,正因此我們應該不斷培育一小點兒情緒的衝動,一小點兒情緒衝動的罪惡。這對我們並非快事;在我們之間,我們也許會嘲笑我們因此所提供的方面。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再也沒有別的自我克服的方式:這是我們的禁欲主義,我們的贖罪」……變成自私的——
這是「無私者」的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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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一次博士考試。——「一切高等教育的任務是什麼?」——把人變成機器。——「用什麼方法?」——他必須學會厭倦自己。——「怎樣做到這一點?」——通過義務觀念。——「誰是他在這方面的榜樣?」——教人死記硬背的語言學家。——「誰是完人?」——國家官員。——「什麼哲學提供了國家官員的最高公式?」——康德哲學:作為自在之物的國家官員審判作為現象的國家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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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蠢事的權利。——疲憊而呼吸遲緩的工作者,目光親切,對事物聽其自然:在現在工作的(以及「帝國」的!)時代,這種角色在社會各階層中都可以遇到,如今他們也要求享有藝術了,包括書籍尤其報刊,——甚至美麗的自然,義大利……這些遲暮之人,有著「長眠的野蠻本能」(浮士德語),需要避暑、海水浴、滑冰、拜洛伊特……在這樣的時代,藝術有權做純粹的蠢事,——作為精神,詼諧和情感的一種休假。瓦格納懂得這一點。純粹的蠢事使人復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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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個養生問題。——尤里烏斯·凱撒用來防止疾病和頭痛的辦法:長途行軍,簡樸的生活方式,堅持住在戶外,不停的操勞——一般說來是對付那種精緻的、在最高壓力下工作的機器的極端易損性的保養措施,這種機器名叫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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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道德主義者的話。——沒有什麼比願望著的人更違背一個哲學家的趣味了……當他僅僅在人行動時看見人,當他看見這最勇敢、最狡猾、最堅忍的動物迷失在迷宮般的困境中時,他覺得人是多麼值得讚歎!他還鼓勵他們……可是,哲學家蔑視願望著的人和「願望中」的人——以及一般來說一切願望中的事物、人的一切理想。如果說一個哲學家可能是虛無主義者的話,那麼他便是,因為他在人的一切理想背後發現虛無。甚或不是虛無,——而只是毫無價值、荒謬、病態、懦弱、疲憊的東西,從飲乾的人生酒杯中倒出的各種渣滓……現實中的人如此值得尊敬,為何他一旦願望,就不值得尊重了呢?他必須為他在現實中如此能幹而受罰嗎?他必須在虛構和荒謬的東西中放鬆四肢,以此補償他的行動以及一切行動中的大腦和意志的緊張嗎?——迄今為止的人的意願史是人的partie honteuse①,應當謹防太久地讀它。為人辯護的是他的現實,——它永遠為他辯護。與隨便哪個純粹願望中的、夢想中的、卑鄙地捏造出來的人相比,與隨便哪個理想的人相比,現實的人何其有價值?——而只有理想的人才違背哲學家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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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文:可恥部位(陰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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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己主義的自然價值。——自私的價值取決於自私者的生理學價值:它可能極有價值,也可能毫無價值、令人鄙視。每一個人均可根據他體現生命的上升路線還是下降路線而得到評價。確定這一點之後,他的自私有何價值的問題也就有了一個標準。如果他體現上升路線,那麼事實上他的價值是異乎尋常的,——而為了那個憑藉他而繼續邁進一步的總體生命的利益,可以極端地關心他的最佳條件的保持和創造。個人,「個體,」按照民眾和哲學家迄今為止所理解的那樣,肯定是一個錯誤。個人決非自為的,不是一個原子,不是「鏈中之一環」,決不僅僅是過去的遺傳物,——他還是到他為止人的一條完整的路線本身……如果他體現下降、衰落、慢性的蛻化、疾病(疾病大多已經是衰落的結果而非原因),那麼他甚無價值,而且最高公正要求他儘可能少向發育良好者挪用。他純粹是後者的寄生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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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徒和無政府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是衰落的社會階層的喉舌,當他們義憤填膺地要求「權利」、「公平」、「平等」之時,他們僅僅受著他們的愚昧的支配,不知道他們究竟為何受苦,——他們缺乏什麼,缺乏生命……他們身上追根究源的衝動十分強烈:必須有人對他們處境不好負責……甚至「義憤填膺」本身就已使他們感到愉快,罵人對於一切窮鬼來說是一種滿足,——它提供了一種小小的權力陶醉。即使抱怨和衷嘆也能賦予生活一種魅力,使人可以忍受它。在任何抱怨中都有一種精巧的復仇,人們因為自己的壞處境、有的甚至因為自己的壞品質而責備與他們不同的人,就象責備一種不公正、一種不能容許的特權一樣。「如果我是混蛋,那麼你也應該是混蛋」:人們根據這樣的邏輯鬧革命。——衷嘆在任何場合都無用,它源自軟弱。一個人是向別人衷嘆還是向自己衷嘆(前者如社會主義者,後者如基督徒),並無真正的區別。兩者的共同之處,依我們看也是無價值之處,便是應當有人對他受苦負責——簡言之,便是受苦者為自己開一付解苦的復仇蜜糖。這種復仇需要是一種對於快樂的需要,其對象是可能的原因:受苦者到處尋找用來發泄其渺小復仇欲的原因,——再說一遍,如果他是基督徒,他就在自己身上尋找它……基督徒和無政府主義者——兩者都是頹廢者。——可是,當基督徒譴責、誹謗、誣衊「世界」之時,他這樣做是出於一種本能,社會主義工人出於這同一種本能而遣責、誹謗、誣衊社會:「最後審判日」仍是甜蜜的復仇安慰——革命,就象社會主義工人所期待的革命一樣,只是被設想得更遙遠一些罷了……「彼岸」——倘若它不是一個手段的話,為何彼岸總要誣衊此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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頹廢道德批判。——一種「利他主義」道德,一種使自私萎縮的道德,在任何情況下都始終是一個壞徵兆。這一點適用於個人,這一點絕對適用於民族。一旦沒有了自私,也就沒有了最好的東西。本能地擇取對己有害的東西,受「無私的」動機吸引,這差不多為頹廢提供了公式。「不謀私利」——這純粹是一塊道德遮羞布,用來掩蓋一個完全不同的事實,即「我不再懂得找到我的利益」這一生理事實……
本能的崩潰!——當一個人變得利他之時,他也就完了。——頹廢者口中的道德謊言不是質樸地說:「我不再有任何價值」;而是說:「沒有什麼東西有價值,——生命毫無價值」……這樣一種判斷歸根到底總是一種巨大危險,它有傳染性,——在整個社會的病態土壤上很快就滋生為茂盛的熱帶觀念植物,時而作為宗教(基督教),時而作為哲學(叔本華主義)。有時候,這種長自腐爛中的有毒植物的氣體會久遠地、數千年地毒害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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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的道德。——病人是社會的寄生者。在一定情形下,更久地活下去是不體面的。在生命的意義和生命的權力業已喪失之後,卑怯地依賴醫生和醫術苟活,理應在社會上招致深深的蔑視。而醫生應當是這種蔑視的媒介,——給他的病人開的不是藥方,而是每天一服新的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