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哲學中的「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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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問我,哲學家都有些什麼特性?……譬如:他們缺乏歷史感,他們仇恨生成觀念,他們的埃及主義(『毠A』gyptiB s)。當他們把一件事物非歷史化,sub specieaeterni①,當他們把它製作成一個木乃伊之時,他們自以為是在向它致敬。幾千年凡經哲學家處理的一切都變成了概念木乃伊;沒有一件真實的東西活著逃脫他們的手掌。這些概念偶像的侍從先生,當他們崇拜之時,他們是宰殺,是在剝製,——當他們崇拜之時,他們使一切事物有了生命危險。死亡、變化、年代如同生育和生長一樣,對於他們來說是異議——甚至是反駁。存在者不變化;變化者不存在……他們全都(甚至懷著絕望之心)信仰存在者。可是,他們得不到它,於是探尋它被扣壓的緣由。「必定有一種假象,一種欺騙,使我們不能感知存在者,騙子躲在何處呢?」他們欣喜地大叫:「我們找到他了,他就是感性!這些感官,它們一向也是如此不道德,正是它們向我們隱瞞了真正的世界。道德便是:擺脫感官的欺騙,擺脫生成,擺脫歷史,擺脫謊言,——歷史無非是對感官的信仰,對謊言的信仰。道德便是:否定對感官的一切信仰,否定人性的全部殘餘,所有這些全是『民眾』。做哲學家吧,做木乃伊吧,用掘墓人的表情體現單調的一神論吧!——尤其要拋開肉體,感官的這個可憐見兒的idéefixe!②它帶有邏輯所指出、反駁、甚至無法反駁的一切錯誤,無法反駁是因為它如此狂妄,儼然作為真實的存在而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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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從永恆觀點看。

②法文:固定觀念。

2

我懷著崇高的敬意對赫拉克利特之英名刮目相看。別的哲學家派別拒絕感官的證據是因為它們顯示了多與變。他拒絕感官的證據則是因為它們顯示了事物,彷彿事物擁有持續與統一似的。但赫拉克利特對感官也不公平。感官既不以愛利亞學派所認為的方式、也不以他所認為的方式說謊,——它們根本不說謊。只是在我們對它們的證據進行加工時,才在其中塞進了謊言,例如統一的謊言,物性、實體、持續的謊言……「理性」是我們竄改感官證據的根源。只要感官顯示生成、流逝、變化、它們就沒有說謊……但赫拉克利特在這一點上始終是對的:存在(Sein)是一個空洞的虛構。「假象」的世界是唯一的世界;「真正的世界」只是笥編造出來的……

3

——而我們的感官是多麼精緻的觀察工具呵!譬如鼻子,還不曾有一個哲學家懷著敬意和感激談論它,它暫時甚至是我們所支配的最巧妙的儀器,能夠辯別連分光鏡也辯別不了的最微小的移動。我們今天擁有科學恰好到了這一地步,使我們下決心去接受感官的證據,——去學會銳化感官,武裝感官,透徹思考感官。其餘的是畸胎和尚未成形的科學,我是指形而上學、神學、心理學、認識論;或者形式科學和符號學說,例如邏輯與應用邏輯——數學。在這些科學中,實在性根本不存在,未嘗是個問題;就象邏輯這樣的約定符號到底有何價值的問題未嘗是個問題一樣。

4

哲學家們的另一種特性也同樣危險,這種特性就是混淆始末。他們把最後到來的東西(可惜!因為它根本不會到來)設置為「最高的概念」,也就是說,最普遍、最空洞的概念,現實所蒸發的最後水汽一開始就作為開端。這又不過是他們那種崇敬的表現:高級的東西不允許從低級的東西中生長出來,根本不允許生長而成……道德:一切第一等級的事物必須是causasui①。來源於他物被視為異議,被視為對價值的疑義。一切最高價值都屬於第一等級,一切最高概念,存在者,絕對者,善,真,完美——這一切不可能是生成的,所以必須是causa sui。但是,這一切也不可能彼此不等,不可能自相矛盾……於是他們有了「上帝」這個驚人的概念……最後的、最稀薄的、最空洞的東西被設定為最初的東西,自因,ens realissimum②……人類一定要認真對待病蜘蛛的腦疾!——他為之已經付出過昂貴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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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自因。

②最真實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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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們來考察一下,我們(我說「我們」是出於禮貌……)以怎樣不同的方式把握視覺錯誤和假象的問題。從前,一般來說,人們把轉化、變化、生成看作假象的證明,看作必定有某種引我們入迷途的東西存在的標記。今天,我們反過來看,恰好至於理性的偏見驅使我們設置統一、同一、持續、實體、始因、物性、存在的地步,在一定程度上把我們捲入錯誤,強制我們發生錯誤;我們可以根據嚴格的核算確定這裡有錯誤。這種情形與巨星的運行並無二致:在後者,是我們的眼睛發生錯誤,在前者,可用我們的語言替錯誤作持久的辯護。語言就其起源來說屬於心理最退化的形式的時期:當我們意識到語言形而上學的基本假設——用德語說便是理性——之時,我們便進入一種野蠻的拜物生靈之中了。他到處看見行為者和行為,他相信意志是普遍的始因;他相信「自我」,作為存在的「自我」,作為實體的自我,並且把對於「自我——實體」的信仰投射於萬物——他藉此才創造了「物」這個概念……存在到處被設想、假託為始因;從「自我」概念之中方才引伸、派生出了「存在」概念……在開端就籠罩著錯誤的巨大厄運,誤以為意志是起作用的東西,意志是一種能力……我們現在知道,它不過是一個詞兒罷了……很久以後,在一個開化一千倍的世界裡,哲學家們驚喜地意識到理性範疇操作中的可靠性、主觀確定性,他們斷定,這些範疇不可能源自經驗,——全部經驗都與它們相矛盾。那麼它們源自何處?——無論在印度,還是在希臘,人們作出了相同的錯誤推論:「我們必定曾經在一個更高的世界裡居住過(而不是在一個低得多的世界裡,那算什麼真理!),我們必定曾經是神聖的,因為我們有理性!」……事實上,迄今為止,沒有什麼東西比存在(Sein①)的錯誤具有更為樸素的說服力量,一如愛利亞學派所建立的那樣,因為我們說的每個詞、每句話都在為它辯護!——連愛利亞學派的對手也受到了他們的存在概念的誘惑:德謨克利特便是其中一例,他發明了他的原子……語言中的「理性」:一個多麼欺詐的老嫗啊!我擔心我們尚未擺脫上帝,因為我們還信仰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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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德文中,Sein又是系詞「是」,日常語言中少不了它,所以有以下說法。

6

人們將感謝我,倘若我把一種如此根本、如此新穎的認識歸納成四個命題,我以此幫助人們理解,並向相反的見解挑戰。

第一命題。將「此岸」世界說成假象世界的那些理由,毋寧說證明了「此岸」世界的實在性,——另一種實在性是絕對不可證明的。

第二命題。被歸諸事物之「真正的存在」的特徵,是不存在的特徵,虛無的特徵,——「真正的世界」是通過同現實世界相對立而構成的:既然它純屬道德光學的幻覺,它事實上就是虛假的世界。

第三命題。虛構一個「彼岸」世界是毫無意義的,倘若一種誹謗、蔑視、懷疑生命的本能在我們身上還不強烈的話。在後一種場合,我們是用一種「彼岸的」、「更好的」生活向生命復仇。

第四命題。把世界分為「真正的」世界和「假象的」世界,不論是按照基督教的方式,還是按照康德的方式(畢竟是一個狡猾的基督徒的方式,都只是頹廢的一個預兆,——是衰敗的生命的表徵……藝術家對外觀的評價高於實在!並非對這一命題的異議。因為「外觀」在這裡又一次表示實在,只是在一種選擇、強化、修正之中……悲劇藝術家不是悲觀主義者——他甚至肯定一切可疑可怕的事物,他是灑神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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