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8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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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切時代,最智慧的人對生命都作了相同的判斷:它毫無用處……無論何時何地,從他們嘴裡聽到的總是同一種聲調,——一種充滿懷疑、充滿憂傷、充滿對生命的厭倦的聲調。連蘇格拉底在臨死時也說:「活著——就意味著長久生病:我欠拯救者阿斯克列比亞斯(Asklepios)一隻公雞。」連蘇格拉底似乎也厭倦了生命。——這表明什麼?這指點人們走向何處?—從前人們會說(哦,人們確實說了,而且理直氣壯,我們的悲觀主義者帶的頭!):「這裡無論如何有點東西是真的!sensus sapi-entium①證明了真理。」——我們今天還要這樣說嗎?我們可以這樣嗎?「這裡無論如何有點東西患了病的。」——我們這樣回答。這些歷代最智慧的人,人們應當開始就近觀察他們!也許他們全都不再站得穩?都遲暮了?都搖搖欲墜了?都頹廢了?也許智慧之出現在世上,就象一隻聞到腐屍氣息而興奮的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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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智者的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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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博學的和鄙陋的偏見都強烈反對這些偉大智者的場合,我心中首次浮現這個不敬的想法:他們是衰敗的典型。我把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看作衰落的徵兆,,希臘解體的工具,偽希臘人、反希臘人(見1872年出版的《悲劇的誕生》)。所謂sensus sapientium①(我對之愈來愈琢磨透了)完全不能證明,這些智者因為對某個問題看法一致,他們便是正確的;毋寧說是證明,他們本身,這些最智慧的人,在心理的某個方面是一致的,因而以相同的方式否定——也必定否定——生命。關於生命的判斷、價值判斷,對生命的肯定或否定,歸根到底決不可能是真的;它們僅僅作為徵兆而有價值,它們僅僅作為徵兆而被考察,——此類判斷本身是愚蠢的。一個人必須全力以赴地嘗試領悟這個驚人奧妙:生命的價值不可能被估定。不能被一個活人估定,因為這樣一位當事人甚至於是爭論的對象,而不是裁判;也不能被一個死人估定,當然出自另一種理由。——就一個哲學家而言,倘若總是這樣把生命的價值看作一個問題,便應對他的資格提出異議,給他的智慧打上問號,認為他的行為是不智的。——怎麼?所有這些偉大的智者——他們莫非只是頹廢者,他們未嘗是智慧的?——但是,言歸正傳,我來談談蘇格拉底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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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智者的一致。

3

蘇格拉底就其出身而言屬於最底層民眾:蘇格拉底是賤民。大家知道,甚至還看到,他有多麼醜陋。然而,醜陋本身是個異議,在希臘人中近乎是個反證。蘇格拉底究竟是希臘人嗎?醜陋常意是通過雜交並且因雜交而受阻礙的發展的標記。在另一種情況下,它表現為正在衰落的發展。犯罪人類學家告訴我們,典型的罪犯是醜陋的:monstrum in fronte,monstrum in animo①。但罪犯是一個頹廢者。蘇格拉底是一個典型的罪犯嗎?——至少那位著名的觀相家的判斷與此並不相悖,蘇格拉底的朋友們聽起來是很不入耳的。一個善於看相的異邦人路過雅典,當面對蘇格拉底說,他興許是個怪物,——他心中隱藏著一切惡習和情慾。而蘇格拉底只是答道:「您了解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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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容貌的凶兆,靈魂的凶兆。

4

不僅業已承認的本能的放蕩和混亂表明了蘇格拉底的頹廢,而且,邏輯的重孕以及使他聞名的那種佝僂病人的惡毒也表明了這一點。我們也不要忘掉那種聽覺的幻覺,例如「蘇格拉底的惡魔」,它被人們從宗教意義上加以解釋。他身上的一切都是誇張的、滑稽的、漫畫化的,同時一切又都是隱匿的、機密的、躲躲閃閃的。——我想弄明白,蘇格拉底的那個等式,世上最稀奇古怪的等式,「理性=美德=幸福」,究竟出自何種特異體質,這一等式是同古希臘人的全部本能背道而馳的。

5

由於蘇格拉底,希臘人的趣味轉而熱衷於辯證法,這究竟意味著什麼?首先是一種高貴的趣味籍此而被戰勝了;賤民憑藉辯證法佔了上風。在蘇格拉底之前,辯證法是被好社會拒斥的,它被視為歪門邪道,它使人出醜。人們告誡青年人提防它,人們也不信任它炫耀理由的整個姿態。就象老實人一樣,真貨色並不這樣炫耀自己的理由。拚命炫耀理由是不體面的。凡必須先加證明的東西都沒有多少價值。無論何處,只要優良風俗仍有威信,只要人們不是「申述理由」而是發號施令,辯證法家在那裡就是一種丑角,人們嘲笑他,並不認真看待他。——蘇格拉底是一個使人認真看待自己的丑角,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6

一個人只有在別無辦法之時,才選擇辯證法。他知道,運用辯證法會引起人們對他的不信任,辯證法缺乏說服力。沒有什麼東西比一個辯證法家的影響更容易消除了,每一次講演大會的經驗都證明了這一點。辯證法只是一個黔驢技窮的人手中的權宜之計。在使用辯證法之前、一個人必須先強行獲得他的權利。所以,猶太人是辯證法家,列那狐(ReineckeFuchs)是辯證法家:怎麼?蘇格拉底也是辯證法家?

7

蘇格拉底的諷喻可是一種叛亂的表現?可是一種賤民怨恨的表現?他可象一個受壓迫者那樣在三段論的刺擊中品味他自己的殘忍?他可是在向受他魅惑的高貴者復仇?——辯證法家手持一件無情的工具;他可以靠它成為暴君;他用自己的勝利來出別人的丑。辯證法家聽任他的對手證明自己不是白痴,他使對手激怒,又使對手絕望。辯證法家扣留他的對手的理智。——怎麼?在蘇格拉底身上,辯證法只是一種復仇的方式?

8

我已經說明,蘇格拉底何以令人反感;現在要更多地談談他的魅惑手法。——其中之一是他發現了一種新的競技,他是雅典貴族圈子的第一個擊劍大師。他撩撥希臘人的競技衝動,以此魅惑他們,——他給青年男子與少年之間的角斗帶來一個變種。蘇格拉底也是一個大色情狂。

9

但是,蘇格拉底猜到了更多的東西。他看透了他的高貴的雅典人;他明白,他的病例、他的病例的特質已經不是例外。到處都在悄悄醞釀著同樣的衰退,古老的雅典氣數已盡。——而蘇格拉底知道,全世界都需要他,——他的方法,他的治療,他的自我保存的個人技巧……本能到處陷入混亂之中;人們到處距縱慾近在咫尺:monstrum in animo①已是普遍危險。「衝動要成為暴君;必須找一個更強有力的反暴君」……當那位觀相家向蘇格拉底揭穿他的真相,說他是一切邪惡慾念的淵藪之時,這位偉大的諷喻家還宣布了一句話,為我們理解他提供了鑰匙。他說:「這是真的,但我要成為這一切的主人。」蘇格拉底怎樣成為自己的主人呢?——他的例子歸根到底只是一極端例子,只是當時已經開始的那種普遍困境中的最觸目的例子:不再有人是自己的主人,本能與本能互相反對。他作為這樣的極端例子有魅惑力——他的令人害怕的醜陋使這極端例子有目共睹;當然,他作為答案、解決方法、這一病例已獲治療的假象,有更強的魅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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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靈魂的凶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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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一個不得不理性變成暴君,如蘇格拉底所為,那麼必是因為有不小的危險,別的什麼東西已成為暴君。這時,理性被設想為救星,無論蘇格拉底還是他的「病人們」都不能隨心所欲地成為有理性的,——這是de rigueur①,這是他們的狐注一擲。整個希臘思想都狂熱地訴諸理性,這表明了一種困境:人們已陷於危險,只有一個選擇:或者毀滅,或者——成為荒謬的有理性的人……自柏拉圖以來的希臘哲學家的道德主義是有病理學根源的;他們對辯證法的重視也是如此。「理性=美德=幸福」僅僅意味著:人們必須仿效蘇格拉底,製造一個永恆的白晝——理性的白晝——以對抗黑暗的慾望。無論如何必須理智、清醒、明白,向本能和無意識讓步會導致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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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文:嚴格規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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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業已說明,蘇格拉底靠什麼魅惑人們:他似乎是一個醫生、一個拯救者。還有沒有必要指出他對「絕對理性」的信仰中所包含的錯誤呢?——哲學家和道德家以為,他們與頹廢作戰,便是擺脫了頹廢,這乃是一種自欺。擺脫頹廢是他們力不能及的:他們所選擇的救援手段本身也僅是頹廢的一種表現——他們改變頹廢的表現,卻沒有消除頹廢本身。蘇格拉底是一個誤會;整個勸善的道德,包括基督教道德,都是一個誤會……耀眼的白晝,絕對理性,清醒、冷靜、審慎、自覺、排斥本能、反對本能的生活,本身僅是一種疾病,另一種疾病——全然不是通往「德行」、「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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