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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夠了!我恐怕人們從我逗樂的描繪中仍將過於清楚地看出險惡的真相——藝術墮落的形象,以及藝術家墮落的形象。後者即一種性格的墮落,它或許可以用下述公式作權宜的表述:音樂家現在變成了戲子,他的藝術愈來愈作為一種說謊的才能展現開來。我將有一個機會(在我的主要著作②的一章中,該章標題為《藝術生理學》)更詳細地指出,藝術向演戲的這種總體轉化如何肯定是生理退化的一種表現(更確切地說,是歇斯底里症的一種形式),而瓦格納所開創的藝術則是一種個別的腐敗和衰弱,例如,其外觀的激動不安迫使其時時變換姿態。誰在瓦格納身上僅僅看到畸形、任性和火爆脾氣,僅僅看到偶然性,誰就是對他一無所知。他並不是一個「有缺陷的」、「遇險的」、「矛盾的」天才,如同人們似乎說過的那樣。瓦格納是某種完成了的東西,是一個典型的頹廢者,他身上沒有任何「自由意志」,卻有著必然性的一切特徵。如果說瓦格納身上還有什麼有趣的東西,那就是一種首尾一貫性,靠了它,一種生理疾患一步步依次順理成章地演變為實踐和程序,演變為原則的革新,演變為趣味的危機。

我這一回僅限於風格問題。——各種文學頹廢的標誌是什麼?就是生命不復處於整體之中。詞不可一世,脫離了句子,句子擴張而遮蔽了段落的意義,段落又以犧牲整體為代價而獲得生命——於是整體不再成其為整體。然而,這是每種頹廢風格的象徵,永遠是原子的混亂無序,意志的渙散,用道德的語彙說,便是「個體的自由」,擴展為一種政治理論,便是「一切人的平等權利」。生命、同等的活力、生命的蓬勃興旺被壓縮在最小的單位中,生命剩下可憐的零頭。比比皆是癱瘓、艱難、僵硬或者敵對和混亂:上升到愈高的組織形式,二者就愈是觸目驚心。整體根本不復存在,它被人為地堆積和累計起來,成了一種人工製品。

在瓦格納那裡,首當其衝的是一種幻覺,不是聲音的幻覺,而是表情姿勢的幻覺。為了後者,他才去尋找音調符號。倘若人們想要佩服他,就不妨看看他在這方面的工作情景:他如何分析和歸納,如何使這些符號生動,完成,變得一目了然。但是,他在這上面耗盡了力氣,沒有餘力再做別的了。他的「展開」方式,他竭力把互不相干的東西串在一起的嘗試,是何等可憐,何等狼狽,何等外行!他在這方面的藝術手法令人想起龔古爾兄弟①他們與瓦格納的風格一向接近,這般困境著實讓人憐憫。瓦格納把他在創造有機形態方面的無能化妝為一種原則,在我們確認他根本不可能有風格的地方,他確立起一種「戲劇風格」,這倒很符合瓦格納畢生堅持的那種大膽習性:他在缺乏能力的地方建立起原則(在這方面,順便說說,老康德就完全不同,他愛好另一種大膽:凡屬他缺乏一種原則的地方,他就為之設立人的一種「能力」……)。再說一遍,瓦格納的可嘆可愛之處僅僅在於發明細微末節,編造瑣碎詳情——人們完全有權支持他,宣布他在這方面是一級大師,是現代音樂中最偉大的工筆畫家。他在微小空間里凝聚了無限的柔情和深義。他擅長色彩、若明若暗、燈光漸漸熄滅的神秘,這種華麗風格是如此嬌弱,一個人領略之後便會覺得幾乎其他一切音樂家都過於強壯了。——如果人們願意相信我,就不要從今日瓦格納取悅於他們的東西中提取瓦格納的最高概念,這種東西是發明出來勸說群眾的,如我之輩對它就象對一幅無恥之尤的壁畫一樣避之唯恐不及。《湯豪塞》序曲的那種刺激神經的蠻橫與我們何干?《女武神》②的嘈雜又與我們何干?通過瓦格納的音樂以及通過劇院得以流行的一切,都屬於可疑的趣味,都是敗壞趣味的。在我看來,《湯豪塞》進行曲俗不可耐;《漂泊的荷蘭人》序曲是小題大做;《羅恩格林》序曲提供了第一個太令人難堪、太恰當的例子,證明音樂也被用來催眠(我不喜歡一切僅僅意在勸誘神經的音樂)。但是,除了催眠術師和彩畫匠瓦格納之外,還有一個藏著點兒細軟珍寶的瓦格納:我們最偉大的憂鬱音樂家,秋波頻送,溫情脈脈,殷切寬慰,在這方面無人能望其項背,一種悲戚遲暮的幸福之音的大師……一本瓦格納的悄悄話百科詞典,全是五至十五節拍的小品,全是無人知曉的音樂……

瓦格納想必擁有頹廢者的美德——同情心……

①龔古爾兄弟,即愛德蒙·德·龔古爾(1822—1896)和于勒·德·龔古爾(1830—1870),法國著名作家。

②《女武神》為歌劇《尼伯龍的指環》的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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