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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了。」阿倫醫生說。她抬起我的一個膀子,再把它放回去。

現在最有感覺的就是我的鼻子。它被猛地撞在桌子上,我的兩片肺葉第一次發出絕望的信號——它傳遞的是一種棉花般柔弱的、被人掠奪的感覺。我嘴唇緊閉,鼻子因受到擠壓,一部分已經張不開了(至於這部分到底有多少我也不知道。我甚至已經感受不到我在呼吸,真的感受不到)。如果像這樣窒息下去,我該怎麼辦?

緊接著,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讓我不再關注自己的鼻子了。一個巨大的物體——感覺像一個玻璃球棍——粗野地硬塞在我的直腸里。我又一次想大聲喊叫,卻只能及其微弱地可憐兮兮地哼兩聲。

「溫度計插上了。」彼得說,「我把計時器也裝好了。」

「幹得不錯。」她說完就走開了。給他讓出了地方,讓他對這具屍體做試驗,讓他對我做試驗。音樂稍微調小了一點。

「試驗標本是一個白種人,年齡四十四歲,」彼得對著麥克風說,就像對著後世子孫說話似的。「他叫霍華德·拉道夫·考特奈爾,就住在我們德里市勞拉克萊斯特巷1566號。」

阿倫醫生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瑪麗米德。」

一陣沉默,彼得又張口說話了,聽起來有點慌亂:「阿倫醫生告訴我這個標本實際居住地是瑪麗米德,它從德里分出去,是在……」

「你的歷史課該結束了,彼得。」

天啊,他們把什麼東西插在我肛門裡面了?是給牛測體溫的溫度計嗎?這玩意兒再長一點,我想我就能舔到它的球部了。他們用潤滑劑真的很正常。那麼,但是,他們為什麼要用呢?因為我死了,這就是所有的解釋。

死了。

「對不起,醫生。」彼得說。他的大腦在拚命搜索某種信息,最終找到了。「這些信息來源於喊救護車的申請表格。當然表格上的內容都來自一份緬因州的駕駛執照。宣布他死亡的醫生是,對了,叫弗蘭克·詹寧斯,這個傢伙被當場宣布死亡。」

現在我希望流血的是我的鼻子。求求你了,我對它說:趕快流血吧!不僅僅是流出來,而且要噴涌而出。

它什麼也沒有流出來。

「死亡的原因可能是心臟病。」彼得說。一隻手輕輕地從我赤裸的背部一直划到我的肛門。我祈求它能把那個溫度計拿走,結果卻沒有。「脊柱看上去完好無損,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現象。」

值得注意的現象?值得注意的現象?這幫混蛋把我當成什麼了?一個精神病患者?

他抬起我的頭,手指墊壓在我的顴骨上,我痛苦地發出低沉的聲音——嗚嗚嗚——我知道自己的聲音可能蓋不過凱西·里查斯那刺耳尖厲的吉他聲,只是希望他能感受到我的聲帶里有聲音在振動。

他沒有感覺到。相反他把我的頭不停地晃來晃去。

「脖子沒有明顯的傷痕,也沒有發熱的跡象。」他說道。我希望他能把手鬆開,讓我的臉猛地一下砸在桌子上——這樣一來,我的鼻子就會流血,除非我真的死了——但他卻小心翼翼地把我的頭輕輕地放下,我的鼻尖被壓得生疼,差點喘不過氣來。

「背部和臀部都看不出有傷。」他說道,「儘管右大腿上部有一塊老傷疤,看起來像受過傷,也許是手榴彈爆炸後留下的,真難看。」

這個傷疤確實難看,它也的確是炸彈爆炸後留下的。它結束了我的戰爭生涯。當時,一枚迫擊炮彈射向後勤部隊,炸死兩人,還有一個人——就是我——則比較走運。我胸腹部的傷疤比右大腿還要難看得多,而且是在更敏感的地方。多虧了那些醫療設備對我的治療起了很大的作用……或者說從過去到現在都是如此。這個傷疤離我生殖器左側僅四分之一英寸,現在這些醫生早就該用手泵、二氧化碳過濾器之類的醫療設備讓我恢複神智,號讓我和異性親熱。

他最後拔出了溫度計——啊!天啊!我感到一陣輕鬆——在牆上我可以看到他的影子,他正把溫度計舉起來。

「94.2度,」他說道,「哎呀,不是太糟糕,這傢伙幾乎可以活過來,凱蒂·阿倫醫生。」

「想想是在什麼地方找到他的。」她的聲音從房間另一邊傳來。他們正在收聽的現場錄音是經過挑選的。過了一會兒,我可以清楚地聽見她的聲音,語氣彷彿是在給人上課。「不是在高爾夫球場嗎?不是在夏天到的午後嗎?如果你看的讀數是98.6度,我不會感到奇怪。」

「一點不錯,非常正確。」他說道,彷彿受到責備似的。接著,他說:「這些話錄到磁帶上聽起來是不是很滑稽?」這句話可以理解為:我的聲音在磁帶里聽起來是不是很愚蠢?

「聽起來像是在課堂上,」她說,「不過如此。」

「好,不錯,太好了。」

他手上戴著橡膠手套,把我的屁股分開,然後順著向下摸到我兩條大腿的後部。我現在應該渾身緊張,如果我能渾身緊張的話。

左腿,我向他傳遞信息。是左腿,彼得,在左邊,我的笨蛋,看見了嗎?

他肯定看見了,我敢肯定,因為我能感覺到左大腿一陣顫動,像被蜜蜂叮了一下,又好像被一個粗手粗腳的護士注射了一針,結果藥液沒推入靜脈,卻打進了肌肉。

「這具屍體是個很好的例子,證明穿短褲打高爾夫是一個多麼愚蠢的想法。」他說。我現在發現自己竟然希望他生下來就雙目失明。真該死,也許他生下來確實是個瞎子,現在正在扮演過去他那個瞎子的角色。「我看見他身上又各種蟲子咬過的傷痕,還有各各種各樣的抓傷……」

「嗯,嗯……」

「繼續,彼得,你幹得不錯。」

我認為她的評價絕對值得商榷。

「好的。」

他又在我身上指指戳戳。不過動作很輕,也許太輕了。

「他左大腿有蚊子咬過的痕迹,看上去已經感染了。」他說道。儘管他的觸摸仍是那麼輕柔,但這次我卻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如果我能發出比低沉的嗚嗚聲更響的聲音,我一定會大喊大叫。我突然感到自己生命的長短取決於他們正在欣賞的唱片到底能放多長時間。我總覺得那是磁帶,而不是能從頭到尾不間斷播放的CD。如果音樂放完,他們還沒有解剖我的話……如果我發出的聲音足夠響,能讓他們在把磁帶翻到另一面之前聽到的話……

「我想在大體解剖之後再看看這些蚊子咬過的地方。」她說,「儘管這樣做不是很必要,如果我們的心臟手術進行的順利的話。要麼……你想讓我現在就看嗎?這些痕迹讓你緊張嗎?」

「不。很顯然這些是蚊子咬的,」那個笨蛋說道,「在他身體的兩側,蚊子叮的包變大了。他有六……七……八……天啊!光在左腳上就有十二個。」

「他已經忘記自己曾經『逃出叢林』的經歷。」

「千萬別提『逃出』二字,他已經想不出自己被注射過狄吉他林(一種強心劑——譯註)了。」他說。他們發出一陣笑聲,聲音不大,卻很開心,這是一種解剖室的幽默。

這次他自己輕輕彈擊我的身體,也許很高興用他那做體操練出來的健美肌肉來掩蓋我身上被蚊子和蛇叮咬過的地方。我再次抬頭盯著那排熒光燈。彼得向後退了幾步,走出了我的視線。一陣嗚嗚的聲音傳了過來,桌子開始傾斜,我知道這是為什麼。當他們把我切開後,我的體液就會向下流到底下的收集盆中。如果解剖過程中發現什麼問題的話,大量標本將被送到設在奧格斯塔的國家實驗室。

當他目光向下盯著我的臉時,我努力閉上雙眼,拚命不讓它們抽搐。我想的就是周六下午去打高爾夫的十八個洞,結果我卻變成了昏迷不醒的白雪公主,和她不同的是我胸口長滿了毛。我一直在想當那些用來宰殺家畜的大剪刀刺入我的上腹時,自己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彼得一隻手拿著一個帶彈簧的寫字板。他查閱著上面的信息。然後把它放到一邊。對著麥克風說話。他現在的聲音顯得自然多了。他剛剛做了一生中最令人羞恥的誤診,但自己卻一無所知,現在他在為手術做準備。

他說:「1994年8月20日,星期六,下午5點49分我開始解剖。」

他揪起我的嘴唇,像準備買馬似的盯著我的牙齒,然後把我的下顎往下拉。「氣色不錯,」他說,「面頰上沒有瘀斑。」音箱里的聲音慢慢消失了,我能聽到他咔噠一聲踩在腳踏板上,關錄音機。「天啊,這傢伙真的可能還活著。」

我拚命地連續發出低沉的嗚嗚聲,同時阿倫醫生把什麼東西丟到了地上,聽聲音好像是個床上用的便盆。「他也跟著笑,這次我希望他們都得了癌症,而且無可救藥,把他們慢慢折磨死。

他很快地朝我俯下身來,觸摸我的胸口,(「沒有瘀傷、腫塊,也沒有心臟病的其他外部體征。」他說。如果我有心臟病的話,他一定會驚詫莫名。)接著檢查我的腹部。

我打了一個飽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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