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早上一醒來,右邊肩膀就開始風濕痛。他躺在床上愉快地想著這件事。潛意識一旦和你的身體聯起手來可真是威力無窮,它能提供你任何想要的借口,而且非常高明誠實。他所認識的某些為人夫者,每當老婆即將出門走親訪友時,就開始發起高燒,出現感冒癥狀。他也見過一些強悍的女人,在揮動的剃刀面前穩如泰山,但被問及一些平凡問題時反而暈得不省人事。( 「被告是否在警方交叉詢問中備受折磨,以致昏迷十五分鐘? 」「沒錯她昏倒了。」「這不可能是假的,不是嗎? 醫生都說她狀況危急,很難救活。這樣的崩潰正是因為警察的交叉詢問所導致的。」

等等) 哦,是啊! 潛意識和身體總能合作無間地捏造一些事實,而今天它們聯手使他遠離河流。今天他的潛意識要他去史袞,找那裡的公共圖書館館員談談。此外,他的潛意識也記得今天是市場開放日,湯米會開車去史袞。

因而他的潛意識就開始遊說那個一味諂媚的身體,藉由兩者的密切合作,把先前肩膀的肌肉疲勞增強到關節無法動彈。

非常乾淨利落。

他起來穿好衣服,每舉一次手臂就抽痛一下,然後他下樓央求湯米讓他搭便車。

湯米聽到格蘭特身體不適非常難過,但知道他要一起去史袞又覺得很高興。他們倆在一起很快樂。這個溫暖的春天早晨,格蘭特心裡充滿了搜尋線索帶來的喜悅,因此等他們都已經到了史袞的郊區,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正置身於車內。他被關在車子里。但他非常得意。

他答應湯米,中午和他在凱利多尼亞飯店碰面吃午餐,然後就去找公共圖書館了。他還沒走出多遠,心裡突然冒出一個想法。高地飛行列車應該數小時前才到達史袞。這種火車全年無休,每天夜晚啟程,隔天早晨到達史袞。因為火車服務員習慣固定服務於同一班次,隔天與另一批服務員輪班,所以有可能今天這一班高地飛行列車上剛好有摩德·葛雷邱。

因此他改變目標,轉往火車站。

「今早倫敦郵件到達時,你在這裡值班? 」他問一位服務人員。

「不是,早上是拉奇值班。」這個服務員回答。然後噘起嘴巴吹了個口哨,聲音響亮得能與火車的引擎媲美,接著頭往後傾呼叫遠處的同事,然後繼續埋頭讀《號角日報》的賽馬版。

格蘭特上前去招呼這位慢慢走來的拉奇,問他同樣的問題。

是的,拉奇早上在這裡當班。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摩德·葛雷邱今天是不是在這班火車上服務? 」

拉奇說對啊,老傢伙是在這班火車上服務。

是否可以請拉奇告訴他,在哪裡可以找到這個老傢伙? 拉奇看了看車站上的時鐘,已經過了十一點了。

是的,拉奇猜得到葛雷邱現在在哪裡。他會在老鷹酒吧,等著看有沒有人請他喝一杯。

於是格蘭特走到史袞火車站後面的老鷹酒吧,發現拉奇說的大致不差,酸乳酪確實在那裡慢吞吞地喝著半品脫的啤酒。格蘭特為自己點了杯威士忌,然後看見酸乳酪的耳朵豎了起來。

「早安! 」他很愉快地對酸乳酪說。「自從跟你說完再見後,我釣魚釣得很開心。」他很高興注意到酸乳酪的臉上亮出希望來。

「我很替你高興,先生。」他說,假裝記得格蘭特。「是在泰谷? 」

「不是,是突利谷。對了,你那個年輕人是死於什麼原因? 就是那個我要下車時,你試著要搖醒的那個人! 」酸乳酪的臉上升起強烈的敵意,掩蓋了原先的急切。

「你不跟我一起喝? 」格蘭特再補充一句說。「威士忌? 」酸乳酪鬆了一口氣。

接下來就容易了。酸乳酪仍然怨恨那個死人給他造成的不便,因為他甚至得利用休息時間去警察局接受訊問。格蘭特心想,這就像應付一個剛學會跑的幼兒一樣簡單,你只需摸一下,就可以引導他去你想要的方向。

酸乳酪不僅討厭去接受訊問,還討厭整個審訊過程以及每一個和審訊有關的人。

在極度的厭惡和兩杯雙份威士忌的作用下,他提供給格蘭特最詳盡的細節,包括每個人和每件事。這是格蘭特第一次把錢花得這麼有價值。

這個案子從頭到尾他都參與,從七B 在休斯頓首次出現,到驗屍官裁決為止。

他是所有原始資料的來源,而且提供資料時就像酒吧里打開的啤酒桶。

「他以前曾坐過你服務的班次? 」

沒有,酸乳酪之前從沒有見過他,而且很高興以後不用再見到他。

這一瞬間格蘭特的滿意一轉為憎惡,要再繼續聽酸乳酪講半分鐘就會吐了。他讓自己走出老鷹酒吧櫃檯,去找公共圖書館。

公共圖書館的恐怖真是難以形容:一大棟豬肝紅的石頭建築;但相較於剛才和酸乳酪的會晤,倒還有精緻文明的氣息。助理人員很迷人,而管理員身上還散發出一股褪色的優雅,領帶不比眼鏡邊的黑色絲帶寬。要想除去令人厭惡的摩德·葛雷邱的影響,這裡是再好不過了。

矮小的塔利茲克先生是奧克尼來的蘇格蘭人,雖然他自己說奧克尼並不算是蘇格蘭,但他對蘇格蘭的島嶼不只有興趣而且博見多聞。他對格拉達的「歌唱的沙」

了如指掌。雖然其他的島嶼也聲稱他們有歌唱的沙( 每個島在得知鄰居有什麼新玩意時,都希望自己也有,不管那玩意是防波堤壩還是個傳奇故事) ,但格拉達的那一個卻是最原始的版本。這些沙就像大多數的海島一樣,位於大西洋邊,面對一望無際的大海,遠眺提南歐島,而格蘭特先生也許知道,那裡就是「蓋爾族的天堂」。

這是個永遠青春的島。很有趣,不是嗎? 每個人都會生髮出他自己心裡的天堂。有的人的天堂是一窩美女;有的人是不問世事;有的人是天天聽音樂不用工作;有的人是狩獵聖地。塔利茲克先生認為,蓋爾人的這個天堂最可愛——青春之島。

什麼東西唱歌? 格蘭特問,打斷了塔利茲克先生心裡的比較。

這點很難判定,塔利茲克先生說。事實上,你可以這樣說也可以那樣說。他自己曾踩在那些沙上,美麗海濱無邊無際的純白沙灘。人們踩上去時沙子真的會唱起歌來,但他個人認為,形容它們發出「吱嘎」之聲來得更貼切些。

另一方面,只要是風勢持續平穩的天氣——這種日子在島上並不罕見——地表微細得幾乎看不見的沙子會沿著海灘被風吹起,所以它們真的是在「歌唱」。

格蘭特從沙子聯想到海豹( 這些島上充滿了關於海豹的故事,包括人變成海豹或海豹變成人,甚至有人認為島上的人口中一半擁有海豹的血統) ,從海豹又想到行走的石頭,所有這些塔利茲克先生都能提供有趣的資料。但關於河流這部分,他就犯難了。在格拉達島上,惟一和其他島嶼一樣的就是河流,除了它們常流人小湖或迷失在沼澤里,否則格拉達的河流也就是一般的河流,只是水尋找同一水平時的一種過程而已。

格蘭特心裡想,去找湯米吃午餐,這件事在某方面來說也是一種「靜止」,流進靜止的水裡,流進沼澤。七B 可能因為要押韻才使用這個字,他需要什麼來和沙子押韻吧! 他心不在焉地聆聽著湯米從牧羊農場帶來一起吃飯的那兩個傢伙說話,非常羨慕他們不帶困擾的眼神以及渾身散發出的不受拘束的悠閑氣氛。沒有任何事情不斷騷擾這些魁梧規矩的傢伙,雖然他們的牲口偶爾也會因為天災而受害,比如猛烈的暴風雪或迅速傳染的疫病,但他們仍保持著冷靜與理性,就像哺育他們的那片群山。這些魁梧而行動遲緩的大個子肚裡藏著許多小笑話,小事情就能讓他們高興。格蘭特非常了解自己心裡不斷想七B 的事是種非理性的反常表現,那是他疾病的一部分,如果心智清醒,他絕不會再第二次想關於七B 的事。他對自己沉迷於這件事深感痛惡,卻又不能割捨。這種揮之不去的沉迷既危險又使他有所歸屬。

和湯米一起開車回家的路上甚至比早上出來時還高興。現在關於查爾斯·馬汀這個法國技工的整個偵辦經過他都清清楚楚。而且他的狀況大有好轉,值得高興。

晚餐後,他把那本有關歐洲政治的書丟在一旁,昨晚他就是在這本書和湯米桌上的電話之間舉棋不定。他到書架旁查找有關島嶼的書。

「亞倫,你想找哪一類特別的書? 」本來低著頭看《泰晤士報》的羅拉,抬起頭來問他。

「我在找跟島嶼有關的書。」

「海布里地群島( 蘇格蘭西北的群島。——譯者注) 嗎? 」

「我想應該有一本關於這些群島的書吧? 」

「哈! 」羅拉嘲弄地說,「『有一本關於這些群島的書? 』天哪! 簡直有一整堆。如果在蘇格蘭不寫一本關於島嶼的書,那才是奇怪呢! 」

「你有這類書? 」

「事實上,我們幾乎全部都有,任何一個來我們這裡過夜的人都會帶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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