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別太遲了,哎,讓諾。你聽見沒有?千萬別太遲了。」

「但總得等那傢伙脫光了才行呀。」

「那當然。但你們一定動作要快。在房門前,我同過去一樣,會扔下一小團紙做記號。」

他經常這樣用逼人的口氣不斷叮囑,一天,我禁不住對他說:

「可你為什麼非要我們那麼快就趕去呢?你安心等我就是了。」

「你瘋了。我害怕。」

「怕什麼?」

「要是那傢伙老在我身上亂摸,那我可就完了。我沒有把握不讓對方下手。」

「行呀,你讓他下手就是了。」

「什麼話!盡情興奮,那敢情好。可是,不能這麼干。千萬別把這事告訴史蒂。」

羅傑在森林中迷了路,被貪得無厭的吃人惡魔帶著走,他一路撒下白色小石子兒作為標記;他被一個兇惡的監獄看守關了起來後,在門前悄悄留下一張紙條,表明他就在裡面。那天晚上我也是蠢到家了,故意拿他的恐懼窮開心。史蒂利達諾和我等了好久才上樓。我們找到門後,便小心翼翼地把門打開。入口小巧別緻,只有一張雙人床那麼狹窄,隔壁就是卧室。只見羅傑赤裸裸地躺在床上,腳趾夾著一枝紅色的康乃馨,正故作姿態引誘一位老先生,那傢伙正對著鏡子慢慢地脫衣服。我們通過鏡子看到了這樣一副景象:羅傑動作靈巧地把他的腳丫子伸到嘴邊,他抓住了花枝,聞了聞,又把花在胳肢窩裡輕輕地磨蹭幾下。老傢伙春心蕩漾。他慌亂地解開紐扣和背帶,垂涎著年輕的胴體,但羅傑巧妙地用花枝掩蓋著肉體。羅傑笑容可掬。

「你是我的爬牆野薔薇。」老傢伙說。

說這話之前,羅傑在被單下拱來拱去,他趴在床上,把花插在屁股上,他的腮壓著枕頭,突然笑著喊叫起來:

「我在這兒,你來爬呀。」

「我來了。」史蒂利達諾說著立刻邁步走過去。

他很冷靜。他的羞恥心--我曾描寫過,這種羞恥心有時是怎樣裝飾他那如狼似虎般的暴烈。不過,今天可明白多了,這種羞恥心並不是一種東西,比如一種遮頭的面紗或點綴用的手絹(其實美化不了史蒂利達諾),更不是一種感情,而是一種折磨,不讓內部機器的各種零件靈活而體面運轉的摩擦力,是一種器官獨享歡樂卻不許別的器官沾邊的拒絕,是自由的反義。我更加懂得了,引起羞恥心的東西,原來是幼稚可笑的怯懦。我不無顧忌地稱之為掩飾,我並不想說,笨蛋有時也懂得矯揉造作--或因猶疑或因冒失--附庸風雅,沒有這種拙笨,也就沒有附庸風雅的動作,而是說,史蒂利達諾的羞恥心是蒼白的,引起羞恥心的東西不是混亂思想、神秘浪潮的交匯,也不是趁火打劫的混亂,將其掠到陌生的然而是早已試探好的新地方。我覺得它很動人,在一個世界門檻上徘徊,眼看就要揭開這個世界的面紗,兩頰緋紅,激動不已。這不是愛,而是生活本身的退潮,只能讓位於愚蠢的可怕真空。根據史蒂利達諾表面的單一色彩,我盡我所能來解釋史蒂利達諾的心態。杯水車薪而已。但也許我因此能夠說出我記憶中保存的乾癟的人物--這次,他的羞恥心既不影響他的嗓音,也不妨礙他的走路。只見他朝床前走去,對男色鬼進行威脅。羅傑一下子跳將起來,行動比以往敏捷多了,連滾帶爬去抓自己的衣服。

「臭婊子!」

「可你沒有這個權利……」

老先生渾身哆嗦著,其醜態很像諷刺漫畫家表現現行通姦犯罪的畫面。他轉過身來,背朝鏡子,鏡子照出他那狹窄的肩膀和有點發黃的禿頂。一道粉紅色的光照耀著這一幕。

「你,瞧你那副嘴臉。還有你,」他轉對羅傑說,「快把衣服穿上。」

無辜的羅傑仍然拿著那枝紫紅色的康乃馨,面對自己那堆衣服站著。羅傑穿衣服的時候,史蒂利達諾向老先生要錢。

「混蛋!你色膽包天,你敢吻我的兄弟?」

「可是,我沒有……」

「瞧你那副嘴臉。把錢給我。」

「你要多少?」

「全部。」

史蒂利達諾鐵面無情,老傢伙再不敢討價還價了。

「手錶!」

「可……」

「我數數了,到10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這簡直是我小時候玩的遊戲,只要經過思考,我就感到史蒂利達諾殘酷多了。我總覺得他是在鬧著玩,他很可能得寸進尺,越來越離譜,因為這只不過是一場遊戲。老傢伙解開錶帶,把手錶乖乖地遞給史蒂利達諾,史蒂利達諾毫不客氣地把手錶收了起來。

「你的戒指!」

「我的戒指……」

現在老傢伙說話結結巴巴了。史蒂利達諾一動不動地站立在卧室的中央,準確地指名索要一件件東西。我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在他身後偏左的位置,通過鏡子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他果然如我所料,面對這個渾身篩糠的老色鬼,毫不留情,殘忍已經超出了常規。事實上,老傢伙已經告訴他,他的手指關節犯老年性腫大,戒指已經脫不出來了,但史蒂利達諾命令我用水去淋。

「抹上肥皂!」

老傢伙毫不含糊,兩隻手擦滿了肥皂,死勁要撥出兩枚鐫刻有微紋和姓氏的金戒指,但沒有成功。他失望了,害怕我們會砍斷他的指關節,只好把那隻手伸給史蒂利達諾看,那羞澀的不安神態,簡直就像一位未婚的新娘站在祭壇下等待結婚儀式的開始。難道我要同這位因懼怕史蒂利達諾這位花壇大帥--我的激動他應當看得出來,在花園裡,B先生讓我站在一大堆的康乃馨之前,說:「這是我最漂亮的花壇之一」--而渾身顫慄、滿手濕肥皂的糟老頭子一起去參加婚禮不成?史蒂利達諾以極其美妙和準確的動作--我認為包含著一種古怪的挪揄--試圖把金戒指拔出來,老傢伙竟然用另外一隻手幫他使勁。也許他暗暗慶幸能被一個如此英俊的小夥子如此這般地進行剝奪。(我順便記述一位可憐的駝子被剝奪的感嘆。勒內從駝子手裡剛奪走他僅有的一張100法郎的票子,他說:「真遺憾,我還沒有拿到工資。否則,我會統統送給你!」勒內則回答說:「勞駕你給我寄來好了。」)我就像哄寶寶或者哄史蒂利達諾自己玩一樣,在他那隻獨手上抹肥皂,然後,輪到史蒂利達諾給老色鬼的手仔細地抹上肥皂。現在盜與被盜之間都很鎮定。他們彼此密切配合進行一項不言而喻的極其簡單的動作。史蒂利達諾興奮不起來,他是在消耗自己的耐心。我敢肯定,他在對方手指上來回摩擦是想使對方的手指變細,以達到能脫戒指的目的。他最終只好敗下陣來,放掉了那個老傢伙,可他還是很冷靜,給老傢伙兩記響亮的耳光。他不得不放棄了兩枚戒指。

我不厭其煩地敘述這段經歷有兩個理由。一是它讓我重溫了舊戲,表明誘惑是層出不窮的。羅傑厚顏無恥地委身於老嫖客,其中就有若干添加劑起源於我的詩興。首先是鮮艷的花朵與一個20歲的小夥子強健的體態相映成趣。小夥子笑容可掬,用他的陽剛健美去招惹並迎合一個老傢伙顫抖的慾望。史蒂利達諾粗暴無禮地破壞了這次幽會,而他的殘忍徹底地摧毀了他們的好事。最後,在這間卧室里有一面鏡子,不管表面如何,不管是同謀作案還是男歡女愛,裡面蕩漾著多少青春氣息--反正我是這麼看--裡面曾出現過一個老先生的醜態,脫了一半衣服,既可笑,又可憐,其中的人物已被弄得狼狽不堪,正因為我說他可憐,因而他就是我的象徵。

第二個理由是:我想,我還不至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因為史蒂利達諾實際上默認了他對羅傑的愛,而羅傑又另有新歡。他們在羞辱中互相有所了解。

只要呂西安進入我的房間,不管是躡手躡腳,還是快似一陣旋風,我都一樣激動不已。我曾設身處地想像他受過的種種折磨,弄得我痛苦不堪,比他實際忍受的折磨給我造成的痛苦要強烈得多。難道我該認為,我想像中的他比孩子本身更寶貴,因為孩子不就是我形成關於他的概念的一個借口和依託嗎?對他的身體也一樣,我不能看到它忍受痛苦。有時候,在纏綿悱惻之際,他的目光有白雲繚繞;上下睫毛越靠越近,一陣霧氣模糊了清澈的眸子。雙唇於是勾勒出一個感動的微笑。這張臉可怕之極--因為它使我恐懼--嚇得我一頭扎入迷戀少年的愛河之中。我被愛淹沒了,就像溺水一般。我眼看自己越陷越深。我墮入死亡的深淵。我不該在他睡覺時過多地俯身端詳他的臉:我可能喪失我自己的力量,而我從中汲取的力量不過是為了舍我救他罷了。我對他的愛由千絲萬縷的可愛跡象編織而成,其深刻來源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出自他的內心深處。他從心底里向外盲目吐露著千絲萬縷的可愛跡象,而觸網就擒的惟有我一人。

有時候,我自言自語,倘若我們一起行竊,他也許會更愛我,他可能會接受我作為情人的任性。

「行竊難免擔驚受怕,就會粉碎羞恥心,」我想,「剝下羞恥心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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