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幹則已,一干到底。不管出發點怎樣千差萬別,終點應是美麗的。往往因為半途而廢導致行動名聲掃地。

我回頭一看,不禁眼花繚亂,只見一個殺人犯的雙腿構成了一個灰色的三角形,他的一隻腳靠在狹窄的護牆上,另外一隻腿則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院子的泥塵中。裹包著雙腿的粗呢褲管顯得生硬而凄慘。我又一陣眼花繚亂,我嘴裡本來銜著一枚白玫瑰的花莖,剛才突然停止了咀嚼,無意中把它扔了出去(可能是朝另外一個流氓臉上打去),但它卻鬼使神差,偏偏掛在灰色三角形的褲襠上。看守沒有發現這一簡單的動作。甚至其他囚犯也沒注意,就連殺人犯本人也未曾在意,只是感到被什麼東西輕微觸動一下。後來他猛然往粗呢褲子上一看,頓時羞得滿臉通紅。到底是有人往他身上吐痰那樣羞辱他,還是有人暗示要同他尋歡作樂淫蕩一番?反正他以為只有在萬里無雲的法蘭西明朗的天空下才能享受到一場短暫的艷福。只見他漲紅著臉,做了一個漫不經心的動作,設法自我掩蓋,然後把那枚歪打正著的神奇的帶刺玫瑰從褲襠上摘了下來,悄悄地藏到口袋裡。

我所謂的神聖性,並不是指一種狀態,而是指把我引向神聖性的精神活動。這是一種最理想的精神境界,但我又說不出所以然來,因為我未曾看見這一境界。我向它靠攏時,它卻遠離了我。我追求它,又懷疑它。這種活動可以表現得愚蠢無能。儘管這種活動很痛苦,但又很痛快。這是一種瘋狂的舉動。它有時會莫名其妙地像一個被攔腰抱走的人妖卡洛琳那樣,高興得亂喊亂叫。

我並不太孤獨,但經常犧牲崇高的美德。特別是創造性的美德。假如我聲稱犯罪有助於我保持精神活力,人們肯定會大吃一驚吧?

我何時能夠在形象的心中跳動,何時能夠成為承載形象的光芒直照到您的眼前?我何時能夠進入詩的心臟?

我差一點因把神聖性和孤獨感混為一談而失去了自我。但我說這句話的時候,該不會又重彈我要擺脫的基督教神聖性老調了吧?

這樣追求透明度可能是徒勞的。求之不得,只好休息。不要再是「我」,不要再是「您」,能生存下來的微笑,這是一種平等待物的微笑。

我來到桑特監獄--幾進幾齣舊地重遊--那一天,我被叫到監獄長面前,因為我在傳達室里同一位熟人聊了一會兒天。我挨了15天禁閉的處罰,於是立刻被押進單人牢房。過了三天,一個助理看守讓遞給我幾截煙頭。這是我尚未謀面的同窗囚犯叫人給我送來的,我的牢房已經安排好了。出了單人禁閉室,我便向他們道謝。居伊對我說:

「大家看,來了一個新夥計,門上早已掛上了熱內的大名。熱內,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誰。老也沒看到你報到嘛。後來才知道你被關禁閉了,我們便設法讓人給你遞點什麼玩意去。」

我的名字已登記入冊,被安排在這間牢房內。他們卻捷足先登佔據了這間牢房,他們知道自己與一樁輕罪引起的刑罰有牽連,但他們根本就沒有參加作案。居伊是這間牢房的靈魂。這個年輕小夥子皮膚白皙,頭髮捲曲,像淋了奶油似的,為人正直不屈,處事一絲不苟。他每次對我說話,我都能體會到這句怪話的意義:「自動手槍頂著腰部射擊。」

他被警察抓了起來。他當著我的面問:

「佛蘭德街事件是你乾的吧。」

「不,不是我。」

「是你。看門女人認得你。」

「那傢伙長得像我吧。」

「她說那小子叫居伊。」

「那傢伙像我,也與我同姓。」

「她認出了你的衣著。」

「他與我同長相,同姓,同衣著。」

「頭髮顏色也一樣。」

「那麼與我同長相,同姓,同衣著,同發色。」

「人家取了你的指紋。」

「那他與我同長相,同姓,同衣著,同發色,同指紋。」

「還有完沒完?」

「奉陪到底。」

「是你乾的事。」

「不,不是我。」

我收到過他的一封來信(當時我剛被關進桑特監獄),下面摘錄一段信的內容:

我的小讓諾,我現在兩手空空,連一個包裹也不能給你寄去。我身上一個錢也沒有,但我還是要告訴你這事,我希望你知道了會高興的,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想著你就禁不住動作了起來,而且很痛快。你至少可以相信,外面有一個夥伴在思念著你……

有時候,我責怪他與警察里查爾多的關係太親密。我試圖告戒他,警察比告密者更卑鄙,但居伊聽不進去。他小踏步走著。只見他脖子上套著柔軟的真絲襯衫飄飄然的衣領,穿著做工考究的西裝;他昂首挺胸,神情嚴肅,目視正前方凄涼、灰暗、死氣沉沉的巴爾貝斯街道。就在這條街上,一家旅店帶傢具房間的窗帘背後,有一個男妓看見他走過。

「不錯,真的,你說得對,」他說,「沒一個好東西。」

不一會兒,我以為他又把我的話忘記了(實際上,那一陣子他沒想什麼,只是更得意地感覺到銀手鐲在手腕上沉甸甸的分量,要不然就是利用這段間隙產生下面的一個念頭)只聽他念念有詞:

「不錯。然而,警察不一樣。」

「啊!你這樣認為?」

儘管我信誓旦旦,證明警察和告密者是一路貨色,甚至對警察更恨之入骨,但其實我同居伊有同樣的感受,警察同告密者畢竟不是一回事,只是我不願意向他坦白罷了。我悄悄地愛上了,是的,我愛上了警察。我怎麼會對他說,我路經馬賽貝爾桑斯林陰道警察專用食堂門前時,心裡是多麼衝動。食堂裡面警察滿座,有穿制服的,也有穿便服的。這個食堂令我想入非非。裡面群蛇成窩成團,互相體貼著,摩擦著,親密無間的樣子,非但沒有妨礙也許還十分有利於干卑鄙下流的勾當呢。

居伊沉著鎮定地向前走著。他是否知道他的嘴唇構成了一幅懶洋洋的圖畫?這張嘴給他的臉增添了孩子般嬌滴滴的可愛。他天生就是金髮少年,卻硬把金髮染成了褐色。他有意把自己打扮成科西嘉人--他後來一直津津樂道於這類把戲--我懷疑他喜歡喬裝打扮。

「我很招人。」他對我說。

小偷的活動實際上是一連串縮手縮腳但又火急火燎的動作。由於心急如焚,每個動作都很艱苦而且可悲。多虧了文學的渲染,小偷在盜竊之後得為其動作歌功頌德。盜竊成功,他體內就哼起了讚歌,嘴巴也情不自禁地應聲高唱。盜竊失敗則慷慨悲歌,苦中作樂。只要我露出微笑,或者聳聳肩膀,居伊就回答說:

「我太年輕了。同老賊在一起,得顯出男子漢的氣概。」

我很欽佩他從不屈服的意志。他曾對我說過,只要一聲大笑,就可把心事暴露無餘。我很憐憫他,就像不忍心看到一隻獅子被訓獸師威逼著走鋼絲一樣。

關於阿爾芒,我說得不多,總有些羞於啟齒。可能因為很難說清他究竟是什麼人,他對我到底意味著什麼,也很難準確地表達他精神威力的實際價值。但我一直認為,他的好意一直是我的秘密品質(不可告人的)得到辯護的溫床。

我體會到這一點,是在離開他之後,是我跨越國境線與他分別之後。我感到他聰明過人。就是說,他敢於逾越道德的種種清規戒律,但又不像對倫理道德無知的莽漢那樣胡沖亂闖、惹禍生非,相反,他不惜付出巨大的努力,明知要失去無法估量的寶貴東西,但更肯定一定可以因此創造出比所失更貴重的東西。

一群國際搶劫集團繳械投降了,比利時各家報紙以《向警察不戰而降》的大標題報道了這一事件,我們是在一天晚上從酒吧里聽到這一消息的,人們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這是些膽小鬼,什麼東西,」羅貝爾說,「難道你不這麼看?」

史蒂利達諾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在我面前,他擔心挑起怯懦還是勇敢的爭論。

「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說,難道你不這麼認為?他們自吹自擂,說他們出手不凡,搶銀行,劫火車、連連得手,怎麼這次就乖乖地投到警察小雞的懷抱去了。他們本來可以反抗到底,直到最後一顆子彈。不管怎麼說,有他們好受的,人家就要把他們引渡回國了。法國已經提出了要求。他們非砍頭不可。要是我……」

「要是我,你就給我火上加油!」

阿爾芒突然大發雷霆。他的目光充滿憤怒的火焰。羅貝爾只好低聲下氣地說:

「怎麼,難道你不同意我的看法?」

「我像你這麼大年紀的時候,多少比你要內行得多,至少我不會對別人評頭論足,特別是對被捕的人。對他們來說,只有等待法庭發落了。你還不夠格對他們進行審判。」

阿爾芒說服的口氣給羅貝爾增加了一點勇氣。他壯著膽回答道:

「請讓我把話說完,他們畢竟泄氣不幹,束手就擒了呀。要是他們能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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