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能轟擊其中一顆陽性粒子,」我暗自琢磨,「該會發生怎樣的裂變?誰將在轟擊中突然毀滅?」但我又想,「他們應該有所覺察,各就各位才行呀。」

我剛才的努力允許我敢於同那些使我精疲力竭的人相對抗,我已經獻身給邪惡的強者。我變得心明眼亮了。我回想起來有些後怕。我決定停止如此危險的勾當:夜幕剛剛降臨,我正好路過,一個男人轉過身來,史蒂利達諾飄然而至,潛入我的內心,他使我的肌肉發達起來,使我的行為溫柔起來,使我的動作遲鈍了,他用繽紛五彩幾乎把我給美化了。他在我心中行動。在我的步伐里,在人行道上,我總感到他體態下墜,沉重,拿出住在巴黎郊區王公貴族的派頭,把一雙鱷魚皮鞋踩得踢踏作響。我走火入魔,深知自己可以無惡不作了。我的眼睛更明亮了。我的變化非但沒有把我變得猙獰可怖,反而使我具有陽剛的魅力。我覺得自己變得矯健瀟洒,壯懷激烈了。一天晚上,一個男色鬼對我極其傲慢,我怒不可遏,出拳就像擊鼓進軍一般猛烈。

「臭娘們,」我從牙縫裡低聲罵道,可是在我心裡,我又為傷害了和臭罵了男色鬼而懊悔不迭。要知道「男色鬼」是我對我最親愛的寶貝使用的最下流的常用語。

我不明自己的出生,對某一種社會秩序也喪失了興趣,我無法分辨其中的複雜性。我倒十分欣賞全社會拒絕我的完全一致性。面對一座高樓大廈,我嚇得目瞪口呆,這座龐然大物張牙舞爪無處不跟我作對。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不是習以為常:將軍肩章上的星星,交易所的行情,採摘橄欖果,法律文書格式,穀物市場,落英繽紛……司空見慣,一切如常。這種秩序令人害怕,也的確受到害怕,其細枝末節全都表達了同一個意思:我的流放。直到這個時候,我才在暗地裡偷偷地與現存的秩序對抗。今天,我敢於堂而皇之地觸及這個秩序,辱罵構成這個秩序的人們,表明我鞭短可及。與此同時,我已經意識到我有權這樣做。我重新在那裡找到了我的位置。咖啡館的服務員管我叫「先生」了,我聽了感到很自然。

這個帶有一點耐心和幸運的突破口,我本可以得寸進尺,擴大戰果。但我仍然反統治現存世界的道德而行之,開始裹足不前了。我畢竟低三下四生活慣了,時間也太長了。我擔心最終會失去與你們的道德背道而馳、歷盡磨難、苦心經營的寶貴財富。

史蒂利達諾對女人的態度一向粗魯,而我對他的粗魯態度則一貫羨慕,奇怪的是,他竟然容忍羅貝爾對他嗲里嗲氣的嘲弄。於是他笑了,笑得很動人,露出雪白的牙齒。雖然他也朝我笑笑,笑容也差不多,但由於我沒有給他帶來意外的驚喜,從他對我的微笑中看不出有同樣的新鮮感和默契感。在史蒂利達諾腳下,只有幾隻小鹿在歡跳。羅貝爾給史蒂利達諾周身掛滿了花環。他們兩個人,斷手英雄是支柱,另一個則是纏柱的藤蔓。他們相愛到如此程度,但從來不做愛,真叫我迷惑不解。我越來越覺得史蒂利達諾不可捉摸。我後來才發現(但我忘了是通過什麼方式發現的),史蒂利達諾不曾偷過警察的黑色摩托車。他根本就不用偷。他同那位警察早已串通好了,警察剛把車子撂下,史蒂利達諾騎上就跑,並把它賣掉。然後他們平分贓款。這一重大發現本應使我更疏遠他,但實際上反而使我覺得他更可親了。我愛戀的原來是一個與一位警察勾結的假流氓,他們也算物以類聚,一個是叛徒,一個是騙子。史蒂利達諾雖是泥水之身,但我一直把他奉若神明,而且我仍然心甘情願為他犧牲自己。從一語雙關的意義上講,我已經走火入魔了。

談到史蒂利達諾,我好不容易從他東鱗西爪的片言隻語中,了解到他在外國軍團的一些經歷。除此之外,我還了解到,從我們分手到重逢這段日子裡他的歷程。我想,他大約度過了四五年工夫販賣花邊,低價買進,高價賣出,跑遍了整個法國。他談笑風生,講述了下面的一段故事。一位朋友為他製作了一份經銷代理證,只允許他一個人推銷。這種花邊是由坎波療養院的年輕結核病患者編織的。

「是坎波,我告訴你,因為在坎波根本就沒有什麼療養院。這樣也好,沒有人會指控我犯了偽造證件罪了。於是,我每到一個村鎮,先去找神甫。我向他出示了我的證件,讓他看看我的斷手和花邊。我對他說,在他的教堂里,用少年病人編織的祭壇布,是積善積德的大好事呀。神甫,他才不剪呢,但他讓我找小財主的闊太太去。因為我是神甫介紹來的,她們不敢把我拒之門外。她們也不敢不買。我從米拉街只用100蘇(即5法郎)買來的機織小幅花邊布,一轉手賣出100法郎。」

史蒂利達諾就這樣娓娓道來,不加任何修飾,聲音不高不低。他對我說他賺了不少錢,但我不相信,因為他並不是經商的料。只不過欺詐舞弊一類把戲對他有誘惑力罷了。

有一天他不在家,我在他的一個抽屜里發現了一堆軍功章、十字勳章、尼薩姆勳章、摩洛哥駐軍勳章、白象勳章等。他自己承認,他曾經身著法國軍裝,胸前佩戴著這些勳章,露出斷了手的胳膊,在地鐵到處募捐。

「我每天只掙10法郎,」他對我說,「我對巴黎人傲慢的嘴臉實在不敢恭維。」

他還給我講了其他一些細節,我來不及在這裡贅述。我一直愛著他。他的品質(猶如扎瓦的品質)令人聯想到某些毒品、某些氣味。雖然不敢說是美味好聞,但卻容易上癮,很難擺脫。

我已經不等阿爾芒了,可他卻回來了。我進門發現他躺在床上,正抽著煙。

「你好呀,小夥子。」他首先向我打招呼。

他第一次主動伸手握我的手。

「怎麼樣,過得不錯吧?沒出什麼亂子吧?」

我曾經談起過他的嗓音。我現在似乎覺得他說話的聲音和藍色的眼睛一樣冷若冰霜。他不論是看人或看東西,目光都專註,他說話也一樣,好像是用假嗓子,漫不經心地同人交談。有些眼神,可以說光芒四射(如呂西安的,史蒂利達諾的,扎瓦的),阿爾芒則沒有這樣的光芒。他的嗓音也沒有多少光彩。在他心靈深處,真正為他播音的是一小撮小人,他一直為他們保守著秘密。這聲音守口如瓶,滴水不漏。不過,人們從他的聲音里,多少辨認出一點阿爾薩斯的口音:他心目中的人物原來是德國佬。

「對,過得不錯,」我回答說,「我看管著你的東西,你看。」

直到今天,有時我還希望警察把我叫住對我說:「我看沒錯,先生,偷東西的不是您,真正的罪犯已經逮起來了。」但願我一生清白無辜。剛才我回答阿爾芒的話時,真巴不得讓他知道,若是換了一個人--這個人當然還是我--早把他的行李偷走了。我渾身戰慄著為我的忠誠慶功。

「哦,這個嘛,我相信。」

「那你呢,好嗎?」

「哦嗎,是的,還行。」

我壯著膽子坐到床沿上,把手放在毯子上。今晚,燈光從高處照下,更顯出他的青春活力和健美的肌肉。我突然發現有擺脫尷尬和煩躁的可能性,史蒂利達諾和羅貝爾的曖昧關係把我弄得狼狽不堪。阿爾苦不一定愛我,但只要他允許我愛他就行,阿爾芒很可能是我的救星,他不論從年齡上還是從精力上都佔上風。他來得正是時候。我對他愛慕不已,側著臉,準備貼在他那毛茸茸的胸膛上溫存一番。我的手向前摸去。他笑了。他第一次對我微笑,這就足夠了,我愛他。

「我可沒有干過壞事。」他說。

他側過身去。一陣輕微的緊張提醒了我,我巴不辱得到他可怕的大手,眼看那隻手就壓下來要撫摩我的頭。這個武斷的手勢明明告訴我,他讓我俯身為他行樂。今天我戀愛了,也許有點勉強,目的就是要他大動肝火,希望他更加喜歡我。

「我想喝一杯。我馬上就起來。」

他下了床,穿好了衣服。我們一下到街上,他就稱讚我與男色鬼周旋次次都幹得非常漂亮。我大吃一驚。

「是誰告訴你的?」

「你別管他是誰。」

他甚至知道我捆綁過一個色鬼:

「真是出手不凡。想不到你還有這下子。」

於是他告訴我,碼頭上的人都知道了我的伎倆。每個受害者都提醒別人或前來過夜的碼頭工人,要他們提防我(他們經常同男色鬼走在一起)。我現在已經成了同性戀者無人不知和談虎色變的人物。阿爾芒來得很及時,使我知道了我已名聲在外,這對我顯然是一種危險。他一回來就知道事態的嚴重性。即使史蒂利達諾和羅貝爾現在還蒙在鼓裡,但很快就有人給他們通風報信。

「你幹得很好,小傢伙。我很高興。」

「哦,這不難。他們是窩囊廢。」

「幹得很好,我說的。我真沒想到。喝酒去。」

回到房間後,他對我一無所求,我們很快就睡著了。那以後,我們經常見到史蒂利達諾。阿爾芒認識了羅貝爾,並對他一見鍾情,但羅貝爾這小子略施小計就把阿爾芒給甩開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