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沒有我,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呂西安一向自負,他肯定不會回老家去。但如果繼續在我身邊,他會養成懶惰和奢侈的習慣。他會去泡酒吧間?那他就要對所有的男人進行報復、挑戰和憎恨而變得邪惡和殘酷。在這個世界上,我飽嘗人間疾苦,多一個不幸對我不在話下,但一想到這小夥子將走上可恥的道路,我實在於心不忍。我的愛岌岌可危,因而也就益發亢奮。我的愛即將結束,每晚卻要點燃夕陽無限美好的迴光返照。

「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痛苦的惡浪向我撲來,吞噬了我。我彷彿又看到了呂西安:他的手指全凍僵了,紅得發紫,遲鈍麻木,但一動就疼,可能傷了筋凍了骨,想要鬆動一下伸進又臟又硬的褲兜口都極其艱難;我看他冒著嚴寒,在咖啡店門前原地直跺腳,總也不敢進去,也許是腳凍得痛苦難當,雙腳蹦出了一種新式的舞蹈,一種滑稽模仿的踢踏舞。他把上衣領子翻了上去,不顧冷冽的寒風吹裂雙唇,他還是對老同性戀嫖客強顏歡笑。痛苦的浪頭向我猛撲過來,當我想到要拋棄呂西安的同時,產生了類似的念頭,我把他從苦難的深淵中解救出來,現在又要把他推向苦難的深淵,我的身心會有什麼樣的幸福,會感到那種種沁人心肺的芳香嗎?他不會恨我。我的鼻子一酸,我那西班牙時代令我作嘔的氣味又在我心頭翻騰起來。

我是否可以寫得更精彩一點,用幾頁的篇幅,將呂西安置於我所經歷的最屈辱的處境之中?我有一種拙笨的、稚氣的抑或是高傲的贖罪感。我相信,我之所以蒙受了太多的羞辱,目的是為了讓呂西安免受屈辱。不過,為了使體驗更富有成效,我要讓呂西安在我悲慘的處境中復活一陣子。在《玫瑰的奇蹟》這部書里,我承受了一個年輕罪犯所蒙受的奇恥大辱,罪犯的同伴一個個都朝他的臉頰和眼睛啐唾沫,講他的故事時我用的是第一人稱,開口閉口我如何如何。但這裡正相反,用的是第三人稱。天下著雨。在碼頭附近一塊空地上,呂西安靠著一塊石頭蹲著,身邊還有幾個沒臉沒皮的流浪漢,那地方允許乞丐出入棲身。乞丐們各自為戰,用碎木頭點燃一堆小火,來加熱米飯和青豆什麼的。這些殘羹剩飯是從兵營門口分來的,每個人用自己的白鐵罐頭盒子裝好帶了回來。這種殘羹剩飯是那些英俊的大兵(其中有一個最漂亮的小夥子)留給他的一鍋大雜燴,混雜著他們的憐憫或蔑視,呂西安怎麼也咽不下去。他感到揪心。他強忍著眼淚,眼皮都僵硬了。雨水澆滅了場地上一堆堆火苗,但仍然冒著煙。叫花子們想盡辦法保護他們的食物,有的用上衣,有的用搭在肩上的褡褳把飯罐子遮擋起來。這片空地位於通往蘭布拉斯街區大道的一面護牆底下,過路行人靠著欄杆俯視,「奇蹟院」(乞丐窩點)盡收眼底。那裡,每時每刻,都會有人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爭論不休,為蠅頭小利打架鬥毆,為可憐巴巴的滿足而妥協和解。每一幕都是一出模擬滑稽戲。人窮志短必然滑稽可笑。他們在這裡的所作所為只不過是英雄壯舉的歪曲反映。當然,英雄壯舉出不了豪門富戶,只有那些眾望所歸、如雷貫耳的人物才能勝任。叫花子們你爭我奪,互相謾罵,反倒減輕了他們動作和喊叫的粗暴,表明他們的粗俗與貴世界的高貴不可相提並論。其他的乞丐則冷眼旁觀,瞧瞧熱鬧罷了。吵架時往往會冒出一句驚人妙語,罵人的話大都空洞可笑,有的則心血來潮慷慨陳詞,有的出手不凡打得對方措手不及,旁觀者既不報以笑臉,也不賞以喝彩。恰恰相反,他們看在眼裡,心裡卻在暗暗譴責他們無理取鬧。他們的羞恥心不允許他們無理取鬧。比如,沒有一個花子會對他的同夥用憐憫的口吻說:「可憐的老兄,行啦。沒有過不去的溝和坎。」這些先生說話很有分寸。為了他們自身的安全,以避免產生任何招致煩惱的裂痕,他們保持著無動於衷的心態,這種無動於衷與極端的禮貌其實相差不遠了。他們的言辭保持了經典作家的規範,不敢越雷池一步。明知自己不是陰影便是反光,明知自己很凄慘,被歪曲了,但他們仍然虔誠地苦心克制自己的動作和情感。他們說話的聲音並不低,但也不高,而是採用介乎低音與高音之間的語調。我要描繪的一幕發生在雨中,但卻是7月正午的太陽雨。雨水似乎悄悄地降臨到他們的頭上,弄得他們渾身發抖。偶爾,一個大兵走了過來。他們用西班牙語咕噥了幾句,於是,便有五六個最老邁、最醜陋、最謙卑的乞丐急忙站了起來,個個點頭哈腰,大兵從中挑了兩個,把他們帶到洗衣場,叫他們把衣物擰乾後晾曬。凡是遇到這樣的徵召,呂西安從來不響應。他總是躲在愁悶的破棚子里,凝眸注視著前方,只見遠方的大海雨浪滔天。他那雙眼睛的視線已經鎖定。他深信自己會長夢不醒。蓬頭垢面,反而使他嘴臉眉目鮮明。臉上汗跡斑斑,顯得油光滑亮,上鏡頭無懈可擊。他很少刮鬍子,即使刮的時候,也是用手往鬍子上抹點肥皂草草一剃了事。那個時候,他和我一樣,尚未割斷縛身的繩索,而正是這根繩索使人淪為俘虜,只有掙脫繩索才是逃生的惟一希望。他以自己的青春、美貌,因為希望瀟洒、需要充饑、追求榮華而與貴世界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如果要我使他墮落,我會很心疼。但如果稱他為壞蛋、混賬、流氓、惡棍、無賴、騙子的話,我會拍手稱快。種種美名不無嘲諷意義,總叫人聯想到你們自我標榜的美好世界到底是什麼東西。哦,美名在歌唱。美名的歌聲在發顫。這些美名不也使你們聯想到最溫柔最猥褻的快感,你們在對你們的情人呢喃求歡的時候,不是老把「混蛋」、「騙子」等美名掛在嘴上,在使用「心愛的」,「親愛的」,「我的心肝」,「我的寶貝」之前或者之後,總要悄悄地冠以或尾隨「你這個流氓」、「你這個壞蛋」等昵稱,而且總是搭配得天衣無縫,妙不可言。讓呂西安失望去吧,該我因此受盡痛苦的折磨!遮羞布一旦被撕下,羞恥的部分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知道此時此刻,兩腮會像著了火似的羞得通紅,恨不得鑽進地里隱藏起來,要不就索性一死了之。但是,我也相信,遇上了這種種無地自容的倒霉事,只要堅持一下,保持我的原始狀態,我就會因厚顏無恥而呈現奇異的美。(我只是靈機一動才使用美這個詞,因為我料想可以發現一個更明朗的世界。在那裡,不必抑制興奮,不必克制情愛,想笑就直接笑,哪怕這種笑是毫無意義的。)呂西安感到痛苦,難言的痛苦,因為他在進行苦行修鍊。但有時候,他一看到自己骯髒的雙手,會發瘋一般跑到水池邊。他勇敢地清洗一下自己的軀體,然後雙腳,雙手,把臉上的污垢擦洗乾淨,最後用一把破梳子梳理一下頭髮。他企圖與你們團圓的種種嘗試都是徒勞的。幾天以後,污垢又吞噬著他的勇氣。北風越刮越厲害,把他凍成了冰人;飢腸轆轆,使他日益虛弱--並非冠冕堂皇的病弱,因為他的身體依然那麼漂亮,只是他不能因此而自鳴得意了。自鳴得意難免有放肆之嫌--一身惡臭使他與你們越來越疏遠了。

我說的情況足以說明呂西安已經淪落到什麼地步了。幾個法國旅遊者路經這裡時憑欄張望。那天,有一條豪華旅遊船在巴塞羅那港停泊,旅客們利用幾小時上岸走一走。這幫外國遊客個個衣冠楚楚,腰包鼓鼓的,自認為有權到這些窮困潦倒的群島上去獵奇。他們此行的真正目的也許正在於此,只是秘而不宣罷了。他們根本不考慮是否會對評論對象造成傷害,竟在乞丐們頭上評頭論足,言之鑿鑿,話題顯然有所指,而且大都很專業。

「層次分明的天空色調與破衣爛衫的淡綠色彩渾然一體,多麼諧調。」

「……這一邊活像戈雅①的畫……」

①戈雅(1746-1828),西班牙畫家,長期為宮廷繪畫,後期作品深沉渾厚,著重表現人物性格和社會矛盾,晚年僑居法國。代表作有《奇想集》和《賣牛奶的姑娘》等。--譯註

「左邊一群觀察起來真怪呀。有些場景跟居斯塔夫·多雷②的作品很像,那結構……」

②居斯塔夫·多雷(1832-1883),法國畫家。--譯註

「他們比我們還幸福嘛。」

「他們也太髒了,比起比東維爾的同類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你還記得嗎,在卡薩布蘭卡?必須承認,摩洛哥普通乞丐的衣裝體面多了,歐洲的乞丐永遠望塵莫及。」

「我們正好趕上他們麻木的時候。好天才能看出真面目。」

「正相反,姿態的新穎……」

觀光客們穿著毛衣,渾身暖烘烘的,正觀察著這一群衣不蔽體的賤民。只見他們個個蜷縮著身子,把頭埋在兩膝之間,竟沒有一個像樣的遮風避雨的地方。平心而論,對於那些掩鼻而去的有錢人,我從來就沒有憎恨過或羨慕過。謹小慎微壓抑著人的情感,學會了屈從,養成了奴性。有錢人遵從發財致富的法則。呂西安看見觀光客們走了過來,立刻惶惶不安起來。他是第一次看見有人來察看他的習俗、反常和怪異。忽然一陣天旋地轉,他墜入了無以名狀的深淵,精神的失落頓時使他上氣不接下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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