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彼此並未完全情投意合,互相委身,只是照例每天見面。我在他房間里吃午飯,晚上西爾維婭出去幹活,我們則在一起吃晚餐。然後,我們挨家光顧酒吧,喝得飄飄然,忘乎所以。他幾乎整夜抱著出色漂亮的姑娘跳舞。只要他一到位,氣氛就不一樣,先是他一桌人熱鬧起來,然後感染周圍桌子。笨拙而瘋狂。他幾乎每晚都要干架,粗野,可觀,轉眼間獨手從口袋裡拔出他的彈簧刀。碼頭工人、水手和男妓們紛紛把我們包圍起來,或者助我們一臂之力。這樣的生活把我折騰得筋疲力盡,我多麼希望能在迷霧繚繞或濛濛細雨中沿著大堤漫步。在我的記憶中,夜夜都冒火星。有一位記者談論一部電影時寫道:

「愛情之花在公開打罵中開放。」

這句滑稽的話勝似一篇精彩的演說,不禁使我想起一種名叫「狼嘴巴草」①的花,開在干硬的薊刺叢里,花草通人情,我那帶有絨毛的柔嫩花朵,被史蒂利達諾刺傷了。

①漢語名稱為「金魚草」--譯註

史蒂利達諾沒有讓我負責任何工作,有時候,我偷了幾輛自行車到荷蘭的馬埃斯特里克出賣,他得知我過境十分輕鬆,便找一天同我一起闖阿姆斯特丹。他對海港城市毫無興趣。他囑咐我在一家咖啡館等他幾個小時,轉眼就不見了。我已經懂得規矩,不可隨便問他行蹤。他對我的活路很感興趣。而我對他的名堂不去理會。傍晚時分,我們又往回趕路,到了火車站時,他交給我一個像磚頭大小的小包,捆得結結實實,而且蓋了封章。

「我嘛,我繼續坐火車走。」他對我說。

「可海關呢?」

「合理合法。不用擔心。你照常步行過關。別打開包裹。這是一個夥伴的東西。」

「我被逮住了怎麼辦?」

「別開這種玩笑,小心打你的小嘴巴。」

史蒂利達諾一貫善於施展軟硬兼備的魅力,我也只好左右逢源,聽憑擺布。他親切地擁抱了我,便獨自朝列車走去。我看著眼前這位沉靜的理性化身,這位摩西十誡的守護神走路的姿態,他那堅定穩重的步伐,漫不經心的舉止,扭動有光澤的屁股,無不包含著他的權威。雖然我不知道包裹里裝的是什麼東西,但它卻是信任和幸運的標誌。幸虧有了這個小包,我再也不必為我那點區區小事去闖邊境了,現在只須惟君命是從,效犬馬之勞。我的眼睛離開史蒂利達諾後,一切心思都是為了重新找到他,手中的包裹就是我的嚮導。我每次歷險(偷盜,偵察,逃跑),周圍的東西都活動起來了。想起那一夜,我同大個子N合夥作案。路上的石板、卵石都有方向,我得事先偵察清楚才行。周圍的樹木看見我不勝驚訝,頓時搖動起來。我害怕起來非同小可,可謂驚恐萬狀。無論什麼東西,我一害怕,它就釋放出一種精神激素,只等我一發抖,它也就跟著抖動起來。在我的周圍,無生命的世界會輕輕嘆息。我甚至可以同雨水交談。我迫不及待將這種感情激動看作是一種特權,並對它情有獨鍾,導致恐懼的原因反而忽視了:如某次搶劫或在警察面前逃跑。夜間活動當然方便,但最終白天也照樣坐立不安。於是,我只好將自己寄託於神靈世界,因為它失去了現實的意義。我處於危險之中。我看周圍的景物,事實上已經失去了常態,它們給我通風報信,帶來友善的不安。史蒂利達諾託付的包裹貼胸揣在襯衣裡面,它會把每件事情神秘的謎底一一揭開。誠然,由於我微啟雙唇,嫣然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危險得以化解,使我敢於大搖大擺走向海關。我身上攜帶的東西,莫非是偷來的珠寶首飾?警察傷透了腦筋,密探、警犬四齣活動,秘密文電來往不斷,究竟是為了什麼?會不會是這小小包裹引起的?我務必不惜一切代價與一切敵對勢力周旋,史蒂利達諾在等著我。

「這混蛋耍出漂亮的一手。」我暗自尋思。「他倒小心翼翼不沾手。缺一隻手可不是正當理由。」

回到安特衛普後,我也顧不得梳洗刮鬍子,就直接向他住的旅店走去,一心只想帶著我的勝利戰果,連同我的拉碴鬍子、蓬頭垢面和疲憊的胳膊登門亮相。人們給優勝者戴上桂冠,獻上鮮花,佩上金項鏈,難道不就是為了象徵性地慶賀勝利嗎?可我呢,我帶來的勝利一絲不掛。在他卧室里,在他面前,我遞給他包裹,像吃家常便飯一樣自然。

「喏,給你。」

他笑了,一種大功告成的微笑。我想他不會不知道,我對他有求必應,沒有辦不成的事。

「沒有遇到麻煩?」

「平安無事。很容易。」

「好!」

他又笑了,隨口又補充了一句:「妙極了。」可我卻不敢回應他,他當然一路平安,不承擔任何風險,因為我早已知道,史蒂利達諾是我親手炮製出來的,一切取決於我,我既然可以創造他,也可以摧毀他。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上帝需要一個天使作為使者,去完成連自己都無法完成的使命。

「這裡面有什麼東西?」

「沒什麼,一點煙土。」

我竟然不知不覺走私了鴉片①。我並沒有怪史蒂利達諾暗中讓我為他火中取栗,代他去冒風險。

①1947年,我從一家晚報得知,他剛因持槍夜間行兇被捕。報紙稱:「……英俊的獨臂英雄臉色蒼白……」云云。讀到這裡,我一點也沒激動。--原注

「這很正常,」我自言自語,「他是個混蛋,而我則是個蠢蛋。」

儘管他對我如此不義,我卻對他感恩戴德。倘若他在我面前表現得膽大妄為,包打天下,事事不讓我插手,一切由他自作自受,那麼史蒂利達諾就將失去對我的所有吸引力。我暗自懷疑,他不可能全身心地投入到一次重大行動中去。他對自己的身體愛護備至就是證明。動不動就洗澡,動不動就灑香水,而且愛睡懶覺,還有那日益發福的形體,都說明他變得圓滑了。明白了他的行動離不開我後,我也就更離不開他,穩抱住他這棵有根基也愛招風的大樹,並從中汲取我的力量。

此時,正值安特衛普秋季,陰雨綿綿,建築物的色彩灰暗,佛拉芒人形態沉重臃腫,城市風格又很特別,再加上我這可憐巴巴的窮酸相,也增添了悲涼的情調。面對這些風物,難免觸景生情,心頭悶悶不樂,總有些忐忑不安。在德國佔領安特衛普的轟炸中,許多安特衛普人喪生,我曾從新聞影片中看到100到150名受害者的葬禮。一具具棺材上蓋滿了鬱金香或大麗花,安置在安特衛普廢墟現場上,簡直成了一片擺花攤的花市。各路牧師和唱詩班的孩子們,個個穿著綉邊寬袖法衣緩步而行,為死難者祈禱安魂。這番最後一睹的景象,進一步使我相信,安特衛普向我暴露了它的陰暗面。

「人們在為這座城市舉行祭禮,」我心裡思忖道,「我想,城市的精神就是死亡,」

不過,只是事情的表面現象造成了我的迷惘,這種不安情緒首先是恐懼引起的。後來,慌亂很快就消失了。我彷彿可以洞察事理。就連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失去了慣常的意義,我甚至自己問自己,舉杯飲酒是真的嗎?穿鞋戴帽是真的嗎?我一旦發現了每件事物的特殊意義,數理概念便離我揚長而去。漸漸地,史蒂利達諾失去了對我的難以置信的吸引力。他以為我耽於幻想,因為我很專註。其實我不甘寂寞,心不在焉。南轅北轍,目標與終點不一致,這是常有的事。經過對比,我的談話頗有點幽默:

「你變得瘋瘋癲癲,我發誓。」

「瘋瘋癲癲!」我重複了一遍,眼睛瞪得大大的。「瘋瘋癲癲。」我好像記起來了,根據我所說的不屑一顧,注意到忘在鐵絲上的一件內衣還夾著一枚別針,我因此揭示了一個完整的知識。這個盡人皆知的小玩意兒,既雅緻又奇特,我卻熟視無睹。我對一切事態的感知,一律抓住其主體。讀者可想而知,在我當時的生活環境中持這種態度是很危險的。因為那時候,我每時每刻都要提防不測,我一旦看不見客觀事物的實用意義,就有被抓起來的危險。

在史蒂利達諾的幫助和勸導下,我終於講究起穿著來了,而且還很別緻。我討厭流氓中流行的筆挺格調,我的裝束流露出夢幻色彩。當乞丐因恥辱同現實世界格格不入,正當我告別乞丐生涯之時,現實世界又從我身邊悄然溜走。我識別客觀事物重本質而非優點。我的這一幽默感最終使我與情投意合、親如手足的人們逐漸生疏起來,猶如粘膠逐漸失去了粘性。我感到茫然若失,輕浮到荒唐的程度。

在一個酒吧間,一個年輕的皮條客正蹲著玩弄一隻小狗。在這樣的場所,玩得如此調皮,的確異乎尋常,我不由向年輕的皮條客和小狗會心一笑:我很理解他們。這就好像一輛滿載沉悶而匆忙乘客的公共汽車,發現一個小孩伸出小指頭示意,便絲毫不敢怠慢地停了下來。史蒂利達諾鼻孔里冒出一根又粗又硬的鼻毛,逼人太甚,我便毫不客氣地拿起剪刀把它剪斷。

後來,我被一個漂亮的小夥子所傾倒,我採取了同樣超然的態度。我承認我很激動,但我不承認激情有指揮我的權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