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日記》旨在追求不可能的無價值。

我們將有產者米凱利斯洗劫一空之後,便當機立斷一走了之。我們只得直奔波蘭,因為米凱利斯認識許多波蘭的假鈔製造商。我們則設法讓茲羅提偽幣流入市場。

雖然我對史蒂利達諾念念不忘,但在我心中和身旁已另有新歡,取代了他的位置。舊情猶存,仍然潛移默化影響著我的微笑。我笑時總想起他的音容笑貌,甚至連我的一舉一動都難免有一點冷酷和嚴厲。我曾經得到英姿勃發的蒼鷹、品種高貴的獵隼的百般寵愛。對付一位瀟洒的吉他手,我還可以作威作福,遊刃有餘,只要不被他一眼看穿破綻就行。我不敢兜售史蒂利達諾的形象,但你們從中看到的種種品質,我在我的所有朋友身上都進行了再現。(我所說的這些小夥子突然不翼而飛了,借口不少,說我有彩虹性,透明性,不存在性等等。他在他們身上存在,只因有共同的東西在我身上存在,而我不過是通過他們而存在。但他們什麼也不是,只不過通過我而存在罷了。他們啟發了我,但我是干擾區。列位小夥子是我黃昏的衛隊。)米凱利斯也許更會耍點可愛的小滑頭,他渾身顫抖時姿態優美極了,我不妨老調重彈,以便更好地形容他:

「這是一把可愛的小提琴。」

那闊佬已經懷疑到我們身上,我們只帶很少的錢翻越邊境,我們來到卡托維茲。我們在那裡找到了米凱利斯的朋友,但第二天,警察局就以走私偽鈔罪逮捕了我們。我們被關進了監獄,他呆了三個月,我兩個月。這裡發生了一件關係我的道德生活的事情。我愛米凱利斯。當小夥子們演唱時,目光盯著他們看本來不是什麼非禮。中歐地區已經形成習慣,年輕樂隊演唱,大家青春年少,難免得意忘形,打情賣俏也不足為怪。我可以恬不知恥地去愛米凱利斯,對他百般溫存體貼,談情說愛。後來索性到他情人的住宅里偷偷度過了幾小時的豪華夜生活。在鋃鐺入獄之前,我們在卡托維茲警察局一起被關押了一個月。我們每人一間牢房,早上上班之前,兩個警察過來叫我們為他們倒便桶和擦地板。這顯然是羞辱我們,當地警察故意對法國人和捷克人的翩翩風度進行報復,但我們只能在這丟人的時刻見面。一大早,他們就把我們叫醒,逼我們去倒馬桶。我們要下五層樓梯。每下一個台階,尿液就波動一下,沾到了我們的手上,警察還強迫我改稱米凱利斯為安德里奇。我們也想笑一笑,為此時此刻增添點輕鬆的幽默感。但尿臊熏人,我們不得不捂著鼻子,何況這活累死活人,我們被折磨得早已齜牙咧嘴了。再說,我們用義大利語交談還有困難,經常詞不達意。我們鄭重地抬著這一金屬大尿桶下樓,一步一步,莊嚴,緩慢,謹慎。身強力壯的警察晚上痛痛快快排泄出來的熱氣騰騰的穢物和臊液,到了早上已經冰涼了。我們把尿倒進院子里的廁所里,又拎著空桶上樓。我們生怕互相看一眼。假如我是在落難時認識安德里奇的,或者我並沒有給他留下過光輝的印象,我同他抬著看守的糞便恐怕也就忍氣吞聲了。但為了使他不丟臉,我不得不板起了臉孔,成了一種呆板的音符,一首對他而言是崇高的讚歌,能夠喚起賤民奮起反抗,成為一位英雄。倒完馬桶,警察就扔給我們一團麻布,我們又擦起了地板。在他們的監視下,我們跪在地上擦地磚。他們動不動就用靴子後跟踢我們。米凱利斯該明白我的痛苦了吧。但是從他的眼神和舉動里,我實在說不准他是否肯原諒我一時的落泊。一天早上,我突然產生反抗的念頭,真想把一桶糞便潑到警察們的腳上,但轉念一想,這些粗野的傢伙必然要進行報復。

「他們肯定會把我拖到屎尿之中,」我心裡想,「他們個個怒氣沖沖,運動著渾身的肌肉,硬逼著我舔乾地上的糞便。」

我決定忍氣吞聲,情況特殊,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若是換了一個地方,決不會就這麼算了。

「說到底是情況太罕見了,太特殊了。」我心裡尋思著。

在我所愛的人面前,在我戀人的眼裡,我簡直就是天使,豈能忍心讓他眼睜睜地看著我被人打翻在地,滿嘴啃著爛泥,看著我任人擺布,與往昔的我「面目全非」。話說回來,我又為什麼就不可以也來個「面目全非」呢?其實米凱利斯對我的愛--不如說是欣賞--只有在當時才有可能,這段愛已成明日黃花。

這麼一想,我又板起了面孔。大丈夫能伸能屈,我懂得如何退回那個冷酷無情的世界,任何溫情都一律被驅逐出境,容不得半點崇高,也容不得絲毫的美。在物質世界裡,這個冷酷無情的世界與卑賤下流的世界相通。米凱利斯並非不知道身處逆境,但他處之泰然。他不時同看守開開玩笑,嬉皮笑臉,一副天真無辜的模樣。他討好我的樣子叫我生氣。他總不讓我干粗重的活,但我粗暴地加以拒絕。

為了進一步疏遠他,我必須找一個借口。借口不用我等多久就來了。一天早上,一個警察掉了一根鉛筆,米凱利斯竟卑躬屈膝為警察撿起來。在樓梯上,我罵了他一通。他回答說他不明白怎麼回事。他想安慰我,表現得格外熱心,反倒把我激怒了。

「賤貨,豬玀。」我罵得他狗血噴頭。「看守可把你寵壞了。改天你去舔他們的靴子吧!也許他們會到你洞府里拜會你呢!」

我恨他親眼目睹了我的失落,想當初我是他眼中的大救星呀。但如今我衣衫破舊,骯髒不堪,鬍子拉碴,頭髮蓬亂,形容醜陋,又恢複了我原來的流氓模樣,這怎麼不令依然如故的米凱利斯看了反感呢。不過,我已經陷入恥辱的泥潭。我已經不再愛我的朋友了。然而,這段愛情--我首先體驗到的是保護者的滋味--走向了反面,變成邪惡的恨,因為恨里還包含著藕斷絲連的溫情。倘若只有我一個人被關在這裡,我或許會黏糊上這些警察。一回到我的鐵窗下,我就對他們強大的勢力想入非非,夢想得到他們的友誼,希望與他們共謀不軌,我同他們就可以就地進行道德交易,他們也就原形畢露。他們是流氓,而我是叛徒。

「已經太晚了,」我自言自語,「想當初我衣冠楚楚,帶著名牌手錶,穿著鋥亮的皮鞋,我或許可以同他們平起平坐。現在太晚了,我是一個大蠢蛋。」

我似乎覺得一切已成定局,命里註定要忍辱偷生,儘管使點花招混幾個月也許可能出現轉機,讓我得以重見天日。我索性垂頭喪氣、忍氣吞聲挨時日,朝著黑夜的方向追逐我的命運,與你們背道而馳,去開發你們美德的反面。

許多文人墨客的思想往往停留在幫派團伙的概念上。人們一提到法國,就說「國家幫派團伙成災」。於是人們聯想到搶劫成性、慘無人道、恨入骨髓糾集起來的強盜團伙。這可能嗎?像我們這些人能夠組織起來構成團伙,似乎沒有這個可能。可以連接團伙的紐帶,恐怕是貪婪的可能性大,只是貪婪的本性被熊熊的怒火和替天行道的要求掩蓋罷了。因此,必須尋找類似的借口,進行自我標榜,於是,強盜們很快制定出一整套相應的道德規範。除非是孩子們胡鬧,決不可能靠與你們的道德背道而馳的邪惡來把無法無天之徒聯合起來,組織成幫派團伙。在監獄裡,每個罪犯都幻想有一個良好的、嚴密的、強大的組織來與你們的世界和道德相對抗,但這只是痴人說夢。監獄是堅固的堡壘,理想的洞府,強盜的巢穴,在監獄裡,世上任何力量膽敢來犯,必然有來無回,身敗名裂。因此,只要罪犯與什麼團伙一句搭上了,他反而服從通行的法律。儘管如今的新聞媒體津津樂道什麼美國逃兵和法國流氓沆瀣一氣結成了團伙,但那談不上組織,其實最多只不過是三四個人萍水相逢、逢場作戲的合夥罷了。

米凱利斯從卡托維茲監獄出來時,我又找到了他。一個月前我就自由了。我出獄後,不時到附近的村莊靠小偷小摸度日,在城郊的公園裡過夜。正是炎夏季節。還有別的流氓也來到公園的草地上,找一塊陰涼的地方或鑽到雪松低垂的枝葉下睡覺。清晨,突然從萬花叢中,不時冒出一個小偷,或一個年輕的乞丐迎著初升的太陽伸懶腰,其他流浪漢則都坐在仿造的希臘神殿的台階上忙著捉虱子。我不同任何人打交道。我獨自步行幾公里,進入一家教堂,用一根塗好粘膠的小木棍,偷募捐箱子里的錢。傍晚,我又步行回到公園。這座「奇蹟庭園」風景亮麗。它的所有常客都是清一色的年輕人。如果是在西班牙,叫花子們聚集在一起,必然互相打聽哪些地方是富庶之鄉。可這裡的乞丐也好,小偷也罷,彼此互不通氣。有那麼一個怪客,他通過一道隱蔽的門,悄悄地溜進了公園,默默地沿著斜坡或灌木叢蛇行。只有煙頭的星火和沙沙的腳步聲才表明他的存在。天亮了,他的蹤跡也隨之消失。哦,多少荒誕不經的念頭使我長翅飛翔。我蜷縮在陰暗的角落裡,望著滿天星斗仰天長嘆,當年亞歷山大和愷撒不也望空興嘆過,可我現在只是一個好吃懶做的叫花子,一個愛偷懶的小偷。我也橫跨了整個歐洲,只是我的辦法與他們的赫赫戰功相反相成,正在為我譜寫一段珍貴的秘史,情節之離奇足與偉大征服者的歷史相媲美。這些細節要把我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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