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小姐

我扭著腰肢……

我因此體會到,要走向光明,根除羞恥的禍根,真是談何容易。有一次,經過喬裝打扮,我有幸同佩德羅一起拋頭露面,招搖過市。一天晚上,我來了,我們受到一群法國軍官的邀請。在他們桌子邊,坐著一位50歲上下的女士。她客氣地對我笑了笑,露出寬容的神情,但她終於忍耐不住了,開始向我問話:

「你喜歡男人?」

「是的,夫人。」

「這毛病……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沒有扇她一個耳光,但我已氣得語無倫次,我從她那裡終於明白了我為何憤怒,為何羞恥。為解我心頭之恨,我當夜行動,洗劫了一個軍官的皮包。

「至少,」我尋思,「如果我真的感到羞恥,那麼這種羞恥心必定掩蓋著更尖銳、更危險的隱秘。它是一種毒刺,誰向它提出挑釁,它就刺向誰。也許,它並不是專為我設置的陷阱,也許它並不如意,但是,既然恥辱已成定局,我只有指望它把我隱藏起來,並在它的掩護下,窺伺外面的動靜。」

在整個狂歡的節日里,男扮女裝容易得很,我在旅館的一房間里偷了一條安達盧西亞襯裙和一個文胸。一天晚上,我圍上披巾,手執扇子,匆忙穿過城區,來到克里奧拉街。為了表示我同貴世界還有點藕斷絲連,我只是在長褲外面套著裙子。我剛走到旅店的櫃檯,連衣裙突然撕裂。我氣惱之極,連忙扭過身去。

「對不起。請原諒。」

原來是一個金髮青年一腳踩住了我的裙子花邊。我氣憤地嘟囔道:

「你要當心。」

笨手笨腳的小夥子又是賠不是又是賠笑臉,只見他的臉色嚇得煞白,我反倒羞得滿面通紅。我身邊有人低聲對我說:

「原諒他吧,先生,他是拐腳。」

「拐腳也不該拐到我的裙子里來呀!」我氣憤極了,暗自怒吼。人們圍著我們笑。「拐腳也不該拐到我的裙子里來呀!」我在內心獨自嗷嗷亂叫,似乎在肚子、腸子里回蕩,儘管外面有「衣裙」包裝,這句話終於化作一束可怕的目光。我惱羞成怒,感到無地自容,在男人們和「卡洛琳姐妹」的嘲笑聲中,呼地衝出了大門。我直奔海邊,把身上的裙子、胸罩、披巾和扇子通通扔進波濤洶湧的大海里。整座城市喜氣洋洋,陶醉在與陸地隔絕的狂歡節孤島上,在汪洋大海中孤鬧①。我既可憐又可悲。

①讀到這裡,我發現我把發生在卡迪克斯的一段生活場景搬到巴塞羅那來了。「在汪洋大海中孤鬧」一句提醒了我。我伏案疾書,結果犯了挪地點的錯誤,但在描寫過程中應插入一個細節,這樣就又可以把事件重新安排回原來真實的地點。

(「應有愛好……」我才不要這種愛好。當然,我進行了充分表演。我知道,在我內心,他的文化不是要把我磨尖,而是要把我磨平。就連史蒂利達諾自己都感到驚訝,我磨損得太厲害了。我寧可十指麻木:我決不學裁縫。)

史蒂利達諾和我一起去卡迪克斯。我們從一列貨車跳到另一列貨車,終於來到聖費爾南多附近,然後決定步行趕路。史蒂利達諾突然不見了。他約定同我在火車站碰頭。但他沒在那裡。我等了很久,接連等了兩天,可以肯定他拋棄了我。我孤苦伶仃,身無分文。待我恍然大悟過來時,我又感到渾身的虱子在蠢蠢欲動,只有它們在我的襯衣、褲子的縫隙里溫存地陪伴著我,叫人好不傷心。殊不知,史蒂利達諾和我一直保持著迪拜特修道院修女們不洗腳、不管襯衣發霉的習慣。

聖費爾南多是一座海濱城市。我決定到卡迪克斯去,卡迪克斯建在海上,但有一條長長的海堤與大陸連接。我趕到卡迪克斯時,已是傍晚時分。在我面前,聳立著一堆堆高高的海鹽金字塔,它們是聖費爾南多鹽田的產物;再往遠處看去,在迷茫的大海上,在夕陽西沉的餘暉籠罩下,一座座清真寺圓屋頂和尖塔交相輝映的城市依稀可見:我在西方大陸已經走到了盡頭,突然看到了東方勝景。我生平第一次看破紅塵,留連風物。史蒂利達諾被我拋到了九霄雲外。

為了活命,我一大早就奔向碼頭,奔向漁港,因為漁民夜晚捕魚歸來,總會有意無意在漁灘上丟棄一些死魚爛蝦。凡是叫花子都知道這條求生之道。我沒有像在馬拉加的時候那樣,到其他衣衫襤褸的窮人火堆里去烤魚吃,而是獨自往回走,來到一堆礁石叢中,與雷阿勒港隔海相望。我的魚烤熟了,太陽也升起來了。我就這樣吃著魚,幾乎不放鹽,也從來沒有麵包墊肚子。我在礁石叢中或立或卧或坐,置身孤島的最東方,面對大陸,我是接受第一道陽光照耀和送暖的第一人。這第一人本身就是一天新生活的開始。我是摸著黑,在漁船靠岸的碼頭上,把魚一條一條撿起來的。我也是摸著黑返回我的礁石基地的。太陽光臨時我受寵若驚,立刻向它頂禮膜拜。我與太陽之間建立了某種默契。我推崇太陽並不搞繁文縟節,也無意一味仿效先民的舉動,但我知道,這個天體已經成了我的上帝。它在我體內冉冉升起,緩緩環行,到最後結束旅途。如果說我在天文學家的天空看到了太陽,那輪太陽正是我心中蘊藏的感情大放光芒。我很可能暗暗地把天上的太陽和已經消失了史蒂利達諾混為一體。

我這樣向你道破我感悟的形式可能是什麼東西。大自然使我躁動不安。我愛史蒂利達諾,他吵吵嚷嚷地闖進了我的貧賤生活,不知怎的,我面對這種種誘惑就委身就範了。但這些誘惑的因素很壞。為了馴服這些外在的力量,我要把它們包容起來。我並不為它們開脫任何殘忍性,相反,我要恭賀它們竟然無情到如此地步。我極盡討好逢迎之能事。

但此舉並非能說善辯就可成功,我請巫術來幫忙,也就是企求心想事成的祝願,與大自然達成某種直覺的默契。這個時候,語言幫不了我任何忙。於是乎,周圍的事物和環境頓時變得母性化了,只有高傲的鋒芒仍像蜂刺一樣警戒著。(母性:即主要成分具有女性特點。寫到這裡,我無意參考借鑒古伊朗索羅亞斯德教義:我只是說明,我的感性要求看到我渾身有女人味。這是辦得到的,因為她善於制服男子:狠心、殘忍、冷漠。)

假如我嘗試用詞語來重構我當時的心態,結果只能是自欺欺人,甚至比讀者還要糊塗。我們知道,對這些早已消逝的陌生狀態,我們的語言是無法起死回生的,就連迴光返照也難以捕捉。我的日記從頭到尾都有這樣的問題,倘若要求它說清楚我到底是什麼人的話。準確地說吧,今天我寫的這部日記,只能提供關於我是什麼人的一些情況。本書不是懷舊之作,而是以本人往昔生活為素材的藝術作品。它是藉助過去而定格的現在,而不是藉助現在而定格的過去。因此,大家大可不必懷疑我所說的是事實,但我要從中表達的,則是現在的我--新我。

夜間,我去城裡東遊西逛。我靠牆而睡,以求遮風避雨。我嚮往近在咫尺的丹吉爾,該城名氣很大,又是招降納叛的窩點,每每令我想入非非。為了擺脫我的苦難,我正謀劃一系列鋌而走險的叛賣活動,準備冷靜加以實施。今天我很清楚,我與法蘭西難捨難分的惟一牽掛,就是我熱愛法語,真是無可奈何!

這種叛賣的慾望,是在史蒂利達諾被捕後,我可能要受到傳訊時最終形成的。

「為了幾個錢,怕受幾鞭皮肉之苦,我就該告發史蒂利達諾嗎?」我捫心自問。「我仍然愛著他,我的回答是不;難道我該揭發佩佩,那個在帕拉勒洛殺死賭徒的小夥子?」

我也許同意這樣做,但必須付出何等可恥的代價,大家必看到我靈魂深處糜爛透頂,散發出令人掩鼻的惡臭。哦,讀者也許還記得,在我沿街乞討和賣淫的日子裡,我上了一堂高深的功課,我學會使用卑鄙的勾當,為我所用,並最終為我的卑劣選擇而自鳴得意。由於背叛,我的靈魂已支離破碎,我可能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我極善於從恥辱中牟利)。恰巧當時我遇到一個意外的問題,一位海軍中尉被土倫海軍法庭判處死刑。他向敵人提供了某種武器或某軍港或某戰艦的資料。我不是在這裡談論一次導致古代掛帆海戰失利的小背叛,那隻關係到一條如夢如幻的輕飄飄的雙桅船,我是在談論一次導致鋼鐵怪物海戰失敗的大背叛,在這條戰艦上寄託著早已不再幼稚的一國人民義正詞嚴的驕傲,並得到科學技術武裝的數學專家們的支持和幫助。總之,這是一次現代意義的背叛。日報記錄了這些事實真相(我是在卡迪克斯發現的),報紙不無愚蠢地說(因為如果不說誰會知道)這是「……出於背叛的愛好」。配合文章還刊登了一個年輕軍官的照片,長得非常漂亮。我被他的形象迷住了,時至今日我還保留著這張照片。每到處境險峻時,愛情就會在我內心暗自燃燒起來,我把狂熱的愛獻給流放犯,與他在西伯利亞分擔痛苦。海軍法庭挑起了我與法庭的對立,反而使我更加轉向被告,雖然步履維艱,卻像長了翅膀。他叫馬克·奧伯特。「我得去丹吉爾,」我暗下決心,「我也許會被招進背叛的行列,成為叛徒中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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