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意當茨岡人嗎?」有一天他問我。

「問我?」

「正是。」

「談不上不願意,只是我不該呆在大篷車裡。」

他有時候也想入非非。我以為已經發現了裂縫,我的溫柔體貼好像開始從裂縫處點點滴滴滲透進他那披堅執銳的甲殼裡面。他對黑夜冒險太沒有激情,以至於我同他在一起行竊,不管是跟著他貼牆閃躲,小巷觀風,花園張望,還是翻柵欄,跳籬笆牆,都沒有真正如醉如痴的感覺。我至今沒有留下驚心動魄的回憶。在法國,同居伊一起偷盜,那才叫刻骨銘心,我將有深刻的披露。

(有一次,我們關在一間小儲藏室里,等待夜幕的降臨,等待著B市信貸銀行辦公室人去樓空我們可以乘虛而入的時刻。居伊突然臉色一沉,露出神秘莫測模樣。他可不是尋常小夥子,不是隨便什麼地方擦個肩碰碰肘就可以遇見的,他是某種毀滅天使。他似笑非笑,甚至硬把笑聲咽回去,然後他雙眉緊鎖。在這個小同性戀者的內心,小流氓已不成氣候,一個果敢的大小夥子冒了出來,叫別人畏懼,而自己則肆無忌憚。如果有人膽敢阻撓他的行動,他不惜鋌而走險成為殺人犯。他笑了,但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了笑裡藏刀,首先沖著我來。他愈是朝我看,我就愈加感到,他發現我的眼神里,也有一股同樣果敢的意願跟他作對。於是他板起了面孔。他的兩眼更顯苛刻,太陽穴金鼓齊鳴,臉上肌絞肉橫。我也不示弱,以蠻橫對蠻橫。炸藥庫一觸即發,就等我的一把火了。我窺視著他。如果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闖進一個人來,說不定我們惟恐對方先下手為強而吃虧,因而互相廝殺起來。)

同史蒂利達諾在一起,總是形影不離,我也干點偷偷摸摸的勾當。我們認識一個巡夜警察,他經常給我們通風報信。多虧有他的幫助,我們才得以長期以盜竊為生。如果沒有史蒂利達諾在我身邊鼓氣壯膽,那麼小偷生活的膽大妄為及其絢麗光彩就毫無意義。我的生活困人而異,變得妙不可言,完全是因為我有一個漂亮的朋友,他的美源於豪華的觀念。我是一個小小奴僕,本該精心保管價值連城的珍寶,為它拂塵,擦亮,上蠟,而友誼的奇蹟竟讓我獨獲至寶。

「如果我在燈紅酒綠的街上招搖過市,就是絕代佳人也會忌妒我吧?」我這樣想,「她大概正在嘀咕,到底是哪位淘氣的王子竟然會同一位衣衫藍縷的公主一起漫步?這位公主到底又是什麼人,竟然有一個這麼漂亮的情人?」

每當我提起這段生活,內心便激動不已,不由對它讚不絕口,但我還是要說,動人的話語在我思想深處所隱含的魅力遠遠超出它本身的意義。對我而言,也許它們所表達的苦難,也即是我親歷的苦難,這種苦難的本身就是奇蹟的源泉。我要為這段生活平反昭雪,用生花妙筆把它寫出來,冠冕堂皇為其正名。我的勝利純屬口舌筆墨功夫,應當歸功於華麗的辭藻,但我依然要為苦難祝福,正是苦難迫使我作出如此的選擇。我當時本只能低三下四地生活,但有史蒂利達諾在身邊,我不再沉湎精神的糜爛。我憎恨精神墮落的種種標誌:身上東躲西藏的虱子,破衣爛衫和蓬頭垢面。也許,對史蒂利達諾而言,他本身的魅力就足以作威作福,不必有什麼膽大妄為之舉,但我還是願意跟他更光明正大地一起生活,儘管我在他的身影(陰暗如黑人的影子,但卻是我的寢宮)里,沐浴著千金小姐及其男友們羨慕的目光,心裡感到格外舒暢。當然,我有自知之明,我們倆不管是誰,都不過是可憐的小偷。我一再激勵他鋌而走險,越危險越干。

「我們應有一枝手槍。」我對他說。

「你會用?」

「跟你在一起,我不怕干他一傢伙。」

既然我是他的右臂,當然是我來開槍。他下達命令說一不二,我對他更是言聽計從,我與下令者的關係也就益發親密無問。不過,他總是面帶微笑。在團伙(壞蛋聯合組織)里,年輕小夥子和同性戀者最為膽大包天。他們往往鼓動干危險的勾當。他們扮演渾身長刺的亡命徒角色。再加上壯漢的強悍,年長者的智謀,大小頭目的權威,同夥的手足情誼和老傢伙們臨場坐鎮,他們就更加有恃無恐。但男子漢強壯的體魄也只屬於他們自己。他們的上天就是他們本身。他們明白自己的弱點,難免前怕狼後怕虎。我的情況獨特,我彷彿覺得,這幫男人,這幫硬漢子,倒是一團迷霧,有女人味,我仍沉湎於這團團迷霧之中,以便自我感覺更加堅如磐石。

我的行為方式發生了某種變化,我的步伐更加堅實,自我證明我有所成,證明我在世俗世界地位上升。在史蒂利達諾身邊,我走起路來儼然像一位公爵大人的隨從。我是他的走狗,既忠實又好妒忌。我的臉洋溢著自信和自豪。一天晚上,在蘭布拉斯大街上,我們碰見一位婦女和她的兒子。小夥子很漂亮,大約15歲光景。我一眼瞄著他的一頭金髮不放。我們超過他時,我又轉過身來看他。小夥子沒有吭聲。史蒂利達諾想知道我到底看什麼人,於是也迴轉過身來。就在史蒂利達諾和我同時瞟她的兒子的那一瞬間,婦人立刻把兒子拉過去緊靠著自己,或者說立刻過去抱住自己的兒子,似乎要保護兒子免受我們倆目光的危險攻擊,因為她不明我們的來歷。就怪史蒂利達諾這一回頭,致使母親突然感到背後似乎有暗箭難防的危險。

一天,我在帕拉勒洛大街的一問酒吧(這間酒吧是法國司法機關備過案的慣犯接頭場所,其中有皮條客、小偷、騙子、法國越獄逃犯等。這裡使用黑道行話,略帶馬賽口音和唱腔,比蒙馬爾特行話晚了幾年,當時在這裡已經通用。這裡不玩輪盤賭博,但賭英國牌和撲克)等待史蒂利達諾。他終於來了。巴黎流氓幫出面接待他,照常寒暄客氣了一番。他板著面孔,但眼帶笑意,一大屁股往一張粗陋的木椅草墊上一坐,椅子發出吱吱嘎嘎的呻吟。席位的喘氣聲痛快淋漓地表達了我對史蒂利達諾莊嚴屁股的一片敬意,其魅力不全是也不總是就在此曇花一現。但此時此地,其實不如說在他身上,其魅力正從不同方位不約而至,濟濟一堂,並散發出極盡溫柔體貼的浪潮和沉重如鉛的情意!賦予他的臀部一種波濤洶湧的聲勢和聲驚四座的分量。

我不愛咬文嚼字,不會成為正規語言的俘虜,但我這一次還得求助於一個宗教的形象:這個屁股是一座迎候聖體的臨時祭壇。史蒂利達諾坐著,總是不失慵雅的風度。「我敲他們一傢伙。」他到處這麼說,他為這一賭局分撲克牌。我袖手旁觀,玩牌的諸位先生並沒有硬不讓我參賭,但我自己迴避了。出於關心,我來到史蒂利達諾身後。正當我俯身要坐下來之際,我在他領子上發現了一個虱子。史蒂利達諾很英俊,很強壯,在類似男人聚會時少不了他的席位。決定男子漢的威望同樣要看肌肉是否發達,看是否了解手槍的脾氣。在史蒂利達諾的衣領上,那隻虱子(幸虧在場的男人們沒看見),並非一個迷糊的小污點,它在動,在機警地、惶惶不安地轉移,彷彿跑遍並測量過屬於它自己的領地--毋寧說是它的天地。但虱子並不僅僅是在它自己家裡走動,而是在史蒂利達諾的領子上。這就表明,史蒂利達諾最終不過是從虱子窩出來的下九流,儘管他身上穿著絲綢襯衫,灑了科倫香水。我更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頭髮太長太臟,剪得亂七八糟,緊壓著脖子。

「如果虱子繼續爬下去,它就要向他的袖子進發,甚至掉進他的杯里。那些傢伙會看見的……」

我情意綿綿,把頭靠在史蒂利達諾的肩上,手也漸漸摸向他的衣領,但我還來不及完成我的動作,史蒂利達諾就聳了聳肩,擺脫了我的撫摸,然而小蟲子卻繼續它的丈量行動。有一個皮加爾賭徒,據說與國際偷渡婦女集團有聯繫,他若有發現地說:

「有一個美人讓你升級了嘛。」

所有的眼睛都轉向(不過並沒有漏空賭牌)史蒂利達諾,他立刻扭轉脖子,終於看到了那醜類。

「是你把它們帶來的吧?」他一邊對我說,一邊把虱子捻死。

「幹嗎說我呀?」

「我說你就是你。」

他的聲調極其霸道,不容分辯,但他的眼睛在微笑。賭徒們繼續賭牌。

也就在同一天,史蒂利達諾告訴我,佩佩剛被捕,已被關進蒙特惠奇監獄。

「你怎麼知道?」

「報紙登了。」

「會判什麼罪?」

「無期徒刑。」

我們對此沒有多加評論。

我撰寫的這部日記並不是一本消遣文學。隨著寫作的進展,往日生活紛至沓來向我出謀獻策,經過梳理形成脈絡,然後投入艱苦構思,篇章結構--章節,詞句,乃至全書--都得精心安排。越是推敲揣摩,我越感信心倍增。為道德大計著想,我下定決心調動我過去的苦難。我從中體驗到巨大的能量。

在公共便池裡(史蒂利達諾從來不進去),男嫖客的慣用伎倆我心中有譜。他們手舞足蹈,像蛇一樣上下扭動,時左,時右,稍許向後。我把一個看樣子最有錢的傢伙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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