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頓時失重了。被摧毀了。激動給我內心造成一片空白,一場婚禮的美夢隨即填補了真空。舞會上戰士們一起翩翩起舞,我看著他們的華爾茲舞姿。我當時似乎覺得,有兩個看不見的外籍軍團士兵淡入佔據了整個畫面。由於激動,他們又淡出不見了。如果說從《拉莫娜》舞曲開始,他們的舞步仍是莊重無邪的話,那麼,當他們一旦在眾目睽睽之下互送秋波(好比交換戒指)從而結為伉儷時,他們跳舞還能那樣規矩嗎……一位教士在畫外頻頻發出指令,軍團上下一呼百應:是!他們倆都披著婚紗,又都穿著筆挺的軍禮服(白色的武裝帶,紅綠相配的綬帶)。他們彼此雄情脈脈,互相傳遞著新婚燕爾的羞澀。他們的激情居高不下,舞步更輕盈,更舒緩了,儘管經過長歌曼舞疲於奔命的跋涉,陽剛之氣開始減弱,但在粗糙的布堡壘裡面,卻又肆無忌憚地互相逞強和挑逗。他們的大蓋帽頂頂撞撞互相摩擦著。我意識到我已被史蒂利達諾征服了。但我還是要耍耍滑頭:

「這並不證明你能付錢。」

「相信我吧。」

如此剛強的臉,如此健美的體態,如何叫我不信任他!薩爾瓦多一直看著我們。他知道我們一見鍾情,知道我們已鑄成了他的失敗,他被拋棄了。多麼殘忍,多麼單純,我是一處變幻莫測的仙境。華爾茲舞一曲告終,相擁相抱的兩個戰士只好分開雙手。他們剛才還是端莊體面、如醉如痴的整體,現在卻一分為二,各自戀戀不捨地走開,卻又慶幸逃脫了無形的婚禮,隨便邀請一位姑娘跳下一曲華爾茲舞了。

「我給你兩天時間付清,」我說。「我需要錢。我也一樣,在軍團呆過。我開了小差。同你一樣。」

「一言為定。」

我把風衣遞給他。他用獨手接過風衣但又還給了我。他笑了笑,武斷地說:

「把它卷一卷。」爾後又挖苦地補充說,「等以後給我卷一卷。」

我知道他話中有話:「溜一溜①。」我沒有頂嘴,照他說的做了。風衣轉手不見了,被藏進了老闆看管的寄存柜子里。也許是這小小的贓物給了我不少面子,要不就是史蒂利達諾想表示一下親熱,他又對我說:

「你不請我喝一杯?邀請一位貝拉貝斯的老戰友?」

①法語「rouler」兼有卷東西和溜冰的意思,而溜冰在俗語里又有用舔舌親吻的意思。——譯註

一杯酒要花兩個蘇。我口袋裡只有四個蘇,而且必須交給薩爾瓦多,他正注視著我們呢。

「我身無分文。」史蒂利達諾說,有點洋洋得意。

玩牌的人重新組合,有一陣子薩爾瓦多看不見我們。我嘀咕道:

「我有四個蘇,我悄悄給你,但得由你出面付錢。」

史蒂利達諾笑了。我忘乎所以。我們靠一張桌子坐下。他開始大談特談外籍兵團,突然,他剎住話題,盯著我看:

「不過,我覺得你很面熟。」

我呢,倒是記得很清楚。

我務必牢牢抓住無形的吊繩,不然就要咕咕咕咕發嗲了。我說的話,我的聲調不僅僅要表示我的熱情,也不僅僅唱唱歌,我喉嚨要發出的正是發情的野鳥求歡的鳴叫。說不定我的脖子上已支起了潔白的羽毛。一場大禍可能就要降臨。我們逃不出變態的盯梢。惶惶不安反而使我得到保護。

我惶惶然不可終日,生怕發生變態。為了使讀者對我最驚心動魄的心情有所體察,我得承認愛情已展翅(有如大隼,當然這並非是唯一的修辭比喻)向我猛撲過來,我頓時有了斑鳩的念頭。我當時的感受現在已難以描摹,但如果用猛禽與受害的小鳥的關係來形容史蒂利達諾的出現給我造成的狼狽相的話,那是再恰當不過了。(即使我當時並沒感到脖子里充滿了咕咕咕咕的柔聲細語,但起碼像只紅脖子鳥。)

要是我一激動就會變成受刺激的飛禽走獸,那麼每當我心血來潮時,就有一隻怪獸出現:我暴跳如雷,脖子就像眼鏡蛇,而同樣的眼鏡蛇又會在那不好明說的地方勃然興起;當我肆無忌憚時,就有萬馬奔騰、木馬飛旋的景象……至於一隻斑鳩,我只保留了發嗲的咕咕聲,史蒂利達諾已經覺察到了。我於咳了起來。

在帕拉勒洛街的後面,有一片空地,是流氓玩牌聚賭的地方。(帕拉勒洛街是巴塞羅那一條林陰大道,與聞名遐邇的蘭布拉斯大街相平衡。在這兩條寬闊的大道之間,小街小巷縱橫交錯,陰暗而且骯髒,構成了唐人區。)他們蹲在地上下賭布陣,把牌摔在一塊方布上面,或者索性就在塵土中廝殺。正好一個茨岡小夥子坐莊擺局,我便湊過來,掏出口袋裡的幾個蘇碰碰運氣。我並不是賭徒。富麗豪華的夜總會吸引不了我。各種吊燈耀眼奪目,明晃晃的氣氛令我生厭。賭徒們一個個風度翩翩,裝模做樣、瀟洒自如的樣子讓我噁心,對各種賭具如滾球、輪盤、小木馬之類又不能頤指氣使,發號施令,實在使我泄氣,不過我喜歡塵土世界,埋汰地方,流氓迫不及待的模樣。或由於怒不可遏,或因為利欲熏心,我俯身壓在扎瓦身上,發現他臉上有硬枕壓出來的痕迹。他臉上痛苦、惱怒的表情和千慮一得的容光煥發,我不時可以在那些成天蹲趴在地上、頭髮蓬亂的頑童臉上觀察到。這幫賭徒個個千鈞一髮緊張地關注著輸贏。每條大腿不是因為疲勞過度就是因為惶惶不安而發抖。這一天,天氣預報有暴風雨。我也焦躁萬分,大發西班牙少年的少年狂。我下賭而且我贏了。我彈無虛發,百發百中。我一進入賭局,總是一言不發。何況茨岡那小子並不認識我。按照慣例,我可以把贏的錢揣進口袋裡,然後一走了之。小夥子臉色好極了,以至於我於心不忍就這樣揚長而去,否則真對不起他那張飽經暑熱、多愁善感的俊臉。我客氣地把他的錢還給了他。他頗為驚訝,接過了錢,只向我簡單道了謝。

「你好,佩佩①」一個鬈短髮、黑臉膛的瘸子路過時喊了一聲。

①法語「pepe」在俗語中有「娃娃」和「姑娘」的意思。——譯註

「佩佩,」我自言自語,「他叫佩佩。」我明白了,因為我剛才注意到了,他的手纖巧細嫩,很有女人味。我剛在小偷、妓女、乞丐、男妓群中走了幾步,就覺得有人拍我的肩膀。原來是佩佩。他剛從賭局中退了出來。他用西班牙語同我說話:

「我叫佩佩。」他說著把手伸給我。

「我,讓。」

「過來。喝幾杯去。」

他不比我高。剛才他蹲在地上,我居高臨下,看他的臉好像被壓過似的,現在再看好多了,更顯得眉清目秀,細皮嫩臉。

「莫非是個姑娘。」我不由聯想到他的嫩手,以為他來奉陪沒有好事。他肯定是要用我賭贏卻還給他的錢兩人喝光。我們形影不離,從一家酒店喝到另一家,他顯得可愛動人。他沒有穿襯衫,只套一件藍色緊身衣,領口開得很低。粗大的脖子從領口裸露出來,同他的腦袋一樣寬。當他扭頭而上身保持不動時,一股粗壯的肌腱繃緊鼓出。我不由對他的肉體想入非非,儘管他縴手柔嫩,但身體一定很結實,只見輕薄的長褲把兩條大腿裹得緊緊撐撐的。天氣很熱。暴風雨即將來臨。我們身邊的賭徒們神經質狂熱越發高漲。姑娘們益發顯得懶洋洋無精打采。囂塵滾滾,驕陽似火,悶得我們喘不過氣來。我們沒有喝含酒精的飲料,不過灌了點汽水。我們坐在流動攤點邊上,難得對上幾句話。他總是面帶微笑,稍有倦意。我覺得他挺大度。他是否猜出我喜歡他的那張小白臉,我不得而知,因為他毫無表示。何況,我也以同樣的態度回敬他,韜光養晦,含而不露,隨時準備同這位衣裝得體的閑漢較勁,他青春,我也青春;他身上有污點,我也不是沒有,而且我是法蘭西人。傍晚時分,他又想賭,但開賭局已為時太晚,賭場已座無虛席。我們在賭徒們之間晃蕩了幾下。佩佩與妓女們擦身相碰時,他總要調戲她們幾句。有時候,他也擰她們幾把。熱氣蒸人,越來越沉悶。天低雲暗,步步緊逼著地面。賭徒群情激奮,大有一觸即發之勢。茨岡小子早已耐不住性子,正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他的手在口袋裡亂摸著錢幣。突然,他拽起我的胳膊。

「走!」

他拉著我朝離賭場不遠的一間公共廁所走去,這是帕拉勒洛街唯一的方便之所,由一個老太看管著。他的冒失令我吃驚,我不由問他:

「你想幹什麼?」

「你等著我。」

「為什麼?」

他回答我一句西班牙話,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我說我聽不懂,他哈哈大笑,當著老太太的面,做了一下搖晃的動作,老太太正等著向他收兩個蘇呢。他從廁所出來時,臉上泛著光彩。還是那副嬉皮笑臉。

「現在好了。我已準備就緒。」

我這才明白,這裡的賭徒們凡有大博,事先通常採取一些預防措施,以使頭腦更加冷靜。我們又回到那片空地。佩佩選擇了一組賭局。他輸了。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輸光了。我本想阻止他,但來不及了。按照慣例,他有權要求莊家在抽頭中借出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