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役犯身穿紅白相間的淺色條紋囚衣。如果說我真心地選擇了我自鳴得意的囚犯囚衣世界,那是因為我至少有權從中發掘我追求的意義:簇簇鮮花與眾多囚犯居然存在著一種密切的聯繫。鮮花的脆弱柔嫩與囚犯的粗暴冷漠彼此①竟是一樣的性質。若問我將如何表現一個囚犯或罪犯,我必用諸多鮮花來加以裝扮,讓他在花團錦簇里消失,爾後在萬花叢中化作另外一朵巨大的新花。朝著有人稱為罪惡的方向,我卻戀戀不捨地不斷進行冒險,最終鋃鐺入獄。那些委身罪惡的人們並非個個英俊瀟洒,但卻具有男子漢氣派。他們或自行其是,或因禍從天降不得不作出選擇,頭腦清醒而又無怨無悔地深陷一種受人譴責的不光彩境地,猶如情人②愛到深處飢不擇食一樣。獄中淫蕩的遊戲揭示了一個難以啟齒的世界,只有情侶們的竊竊私語得以描狀。這種言語是無法寫成文字的。夜裡,情人們在耳邊卿卿我我纏綿悱惻。天一亮卻早忘了個一乾二淨。罪犯們否定世界的種種道德,卻絕望地受命構築起另外一個禁區。他們寧願在禁區中生活。那裡的空氣令人作嘔,但他們呼吸慣了這種空氣。不過,罪犯們遠離你們,就像歡愛中的戀人躲開人群一樣,使我同他們一起遠避人世及其法律。罪犯們的世界散發著汗臭、臊臭和血腥味。終於,這個罪犯的世界誘導我獻出了饑渴的靈魂和肉體。正是因為它具備這些淫穢的條件,我才沉溺於邪惡之中。我的冒險完全出自從來不加節制的反抗或要求,直到今天,仍然只不過是一段漫長的交尾期,其間充滿了繁複沉重的色情婚禮(導向苦役營並廣而告之的象徵性儀式)。如果說苦役營是對最骯髒的犯罪實施懲罰的場所,而在我眼裡,也是對這種罪惡進行辯解的所在,那麼,它本身肯定就是極端墮落的標誌。這個千夫指罵的極地,對我來說該是純潔無邪地談情說愛的理想處境,也就是說,是為死灰舉辦盛大婚禮的下流所在。我要用美妙絕倫、天然渾成的敏捷文筆,高歌讚頌這一場場隆重的婚禮,紅白相間的囚服早已激發起我創作的靈感。囚服的色彩,布料的粗糙,總使人聯想到一些花瓣帶有絨毛的花朵,這個細節足可以使我把珍貴和柔嫩與暴力和恥辱的概念自然而然地聯繫在一起。我不把這種出自我親身體驗的聯想強加於人,但我的思想卻揮之不去。我因此把我的柔情獻給苦役犯,要用美麗動聽的名字稱呼他們,用最微妙的比喻羞澀地暗示他們的罪行(在暗喻的面紗掩飾下,我豈能無視殺人犯發達的肌肉及其性器官的強暴)。難道不正是由於這幕場景歷歷在目,我才情有獨鍾將他們與我放在蓋亞那③加以表現?那些雄性勃勃的最強健之物,也是最「堅硬」的東西,就隱藏在薄紗蚊帳之中。而我心中的每朵花都寄託著一種刻骨銘心的悲哀,以致朵朵鮮花無不象徵著苦惱和死亡。正因為有苦役營老本我才尋求愛情,每次心血來潮時,我總渴望得到愛,似見非見,得到罪犯們的青睞,使我投向他們的懷抱,或驅使我犯罪作案。然而,當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最後一批苦役犯正返回法國。報紙報道了這條消息。我像王位繼承人被共和國剝奪了加冕登基權那樣感到一片空虛。苦役營沒有了,我們無法興緻勃勃重涉那一個個神秘莫測的陰暗地區。人們打斷了我們最悲壯的運動:想當初我們成群結隊被流放,前呼後擁登船,船隊乘風破浪在海上漂泊,可我們自始至終低垂著頭。現在同樣是這群船隊逆向返回,卻不再有什麼意義了。在我的心靈深處,摧毀苦役營簡直是一種懲罰中的懲罰:我被人閹割,被人做了最卑鄙的手術。他們為了自己的榮耀,卻不惜腰斬我們的美夢,提前把我們喚醒。中心監獄雖然各逞其能,但畢竟不是一回事。二流水平罷了。有點屈尊俯就的溫文爾雅已被掃地出門。裡面的氣氛極其沉重,大家只好拖著步子走。甚至在那裡爬行。中心監獄強硬起來更死板,更黑暗,更嚴厲,而苦役營那種世界末日的極度苦惱,沉重而且緩慢,使無恥下流之花得以更完美地盛開④如今,中心監獄人滿為患,儘是惡狠狠的男囚,黑壓壓一片,像是一灘被二氧化碳窒息了的死血。(我寫的是「黑壓壓」。在押犯——若把我們稱為囚徒、囚客乃至階下囚都未免太高貴了——的深色粗呢囚衣讓我刻骨銘心。)不過,我仍然對這些地方心往神馳。我知道,不論在苦役營還是在中心監獄,經常會出現滑稽可笑的場面。刑犯們穿著笨重的木拖鞋,走起路來啪嗒作響,扭扭捏捏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他們推著獨輪車,笨得一塌糊塗,身影像散了架似的東倒西歪。在看守面前,他們耷拉著腦袋,手裡緊攥著大草帽(少年犯有時還在草帽上別一朵玫瑰,那是看守偷偷摘來送給他們的,真讓我羨慕)。囚犯們個個保持著卑躬屈膝的可憐相。(當他們挨揍時,他們身上固有的某些東西,如怯弱、狡詐、卑劣、姦猾等天然稟性,就不能不經「淬火」而變得頑固起來,硬著頭皮挺著,就像任人鍛打的熱鐵淬過火一樣。)他們任人宰割,毫不在意。我當然不會忽視那些畸形變態、精神崩潰了的罪犯,但我的溫情則是為那些絕代美囚錦上添花。

①我的激動是彼此的振動。——原注

②我說的是理想的苦役犯,是刑犯所有秉性的集大成者。——原注

③指法屬蓋亞那,那裡曾有法國流放苦役犯的苦役營。——譯註

④苦役營被廢除了,我被剝奪得體無完膚,以至於在我心中,只為我自己,偷偷地重建一座比蓋亞那苦役營更敗壞的苦役營。還有,提起中心監獄,可以說「陰影籠罩」。苦役營則暴露在陽光下。一切事情都在嚴酷的光芒照射下進行,我情不自禁地把苦役營當作清醒的象徵。——原注

「皮羅傑和太陽天使是乾淨利索的化身,」我想,「作案之前一定得三思而行。」要完成犯罪(用詞嚴酷),需要許多機緣巧合:臉蛋漂亮,身強力壯,風度翩翩,犯罪有癮,環境允許,具有承受這種命運的精神強度,能經得起命運的嚴懲和酷刑,具有不以為恥反引以為榮的內在氣質,除此之外,特別要有在陰暗地區行事的心理。英雄一旦與黑夜搏鬥並戰而勝之,其他都是破衣爛衫、雞毛蒜皮的小事了。即使是一名地道的警察,若要取得成功,同樣需要三思而後行,同樣需要種種機緣巧合。罪犯和警察,我都去親近。不過,若說我喜歡罪犯們的罪行,是因為罪行里包含著懲罰和「徒刑」一類東西(我無法想像罪犯們事先對此一無所聞)。拳擊手勒杜笑著回答警察說:「我的罪行嘛,我在犯罪之前早就知道會後悔的。」在服刑期間,我希望與他們廝守,千方百計滿足我的愛欲。

在這部日記里,我不想掩飾我淪為小偷的其他種種原因,而最簡單的動機就是要吃飯。不過,在我人生選擇過程中,未曾摻進任何反抗、痛苦、憤怒或諸如此類的感情。我精心準備我的冒險,生怕考慮不周,惟恐有個「萬一」,猶如為了歡愛,少不了安排卧房,鋪床疊被。為了犯罪,我早已雄姿勃勃,箭在弦上。

我把好冒險的靜態膽量稱為暴烈。人們可以從對方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絲微笑中分辨出來,它讓你渾身顫動不安。它叫你不知所措。這種暴烈在你心中無風掀大浪。有時會聽到這樣的話:「多俊的一個小夥子。」皮羅傑細皮嫩臉,眉目傳情,暴烈之極。嫵媚嬌嫩猶顯暴烈。史蒂利達諾把唯一的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擱在桌子上,一動不動,暴烈入畫,寧靜的畫面被攪得焦躁不安,險象環生。我曾與小偷和皮條客聯手作案,他們說一不二,我則言聽計從,但他們並沒有表現出多少真正的勇氣,即使膽大妄為的居伊,也無暴烈可言。史蒂利達諾、皮羅傑、米沙里斯都不過是膽小鬼。還有扎瓦也是。他們在無所事事的時候,總是一動不動,面帶微笑,但從他們的眼睛、鼻孔、嘴角、手心裡,從他們鼓鼓的褲襠里,在毛毯或被單遮蓋下小腿肌肉猛然隆起的時候,往往流露出一股陰光四射的怒氣,雖然雲遮霧障,但隱約可見。

其實,幾乎總是其貌不揚方顯暴烈本色。勒內的臉蛋煞是可愛。他的鼻樑下榻的曲線賦予他一副頑皮的神色,只是灰白如鉛、忐忑不安的臉色著實令人不安。他的雙眼僵硬,舉止冷靜平穩。在公共廁所里,他經常不露聲色地揍同性戀者一通,然後對他們搜身,洗劫,有時踢他們一腳,以表賞光。我不喜歡他,但他的冷靜征服了我。他總是在撩魂勾魄的夜晚作案,在公共便池、綠地和樹叢旁邊,在香榭麗舍大街的樹陰下,在火車站附近,馬約門周圍,在布洛涅森林裡(非在夜裡不可),一本正經的樣子不容絲毫浪漫的情調,直到凌晨兩三點他才回來,我聞到他渾身都散發著飽經風險的氣味。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參加了黑夜作案:雙手、雙臂、雙腿、脖子。可他呢,對自己身上的奇蹟毫不意會,卻用量化的話語對我一一道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枚枚戒指、項鏈、手錶等贓物。他把它們放進一個大杯子里,頓時裝得滿滿的。同性戀者並沒有使他驚慌失措,他們的惡習也無奈他何,反倒為他大打出手提供了方便。他坐在我的床上同我說話,我的耳朵零星聽到他冒險的幾片破爛:

……他偷了一個軍官的錢包①,那傢伙穿著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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