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日記》譯本序

法國當代文壇無奇不有,奇才奇書不時湧現。

這裡介紹法國文壇奇才中的一個怪才,奇書中的一本怪書。這個怪才就是「小偷大作家」讓·熱內,這本怪書就是他寫的自傳體小說《小偷日記》。一個浪跡歐洲的小偷,在極端動蕩不安的客觀環境里,在極端惶恐的心理條件下,苦中作樂,丑中尋美,寫詩,寫小說,寫劇本,寫出了世界名著。他的《小偷日記》毫不忌諱地記錄和回味了他飽嘗恥辱的下賤生涯,寫得有頭有面,有滋有味,有情有景,乃至淋漓盡致,竟博得法國當代文學大師薩特的喝彩。此人來歷雖然卑微,渾身沾滿污垢,但文採光怪陸離,下筆如有神助,此書不怪才怪呢!

讓·熱內是一個傳奇式的人物,他的成名叫人有點「不可思議」。

他是地地道道的法國人,可他長期享受不到法國公民的權利。他的法國父母孕育了他,但他出生僅7個月,就被母親拋棄在育嬰堂,從此就沒有再見到母親的面。一個才7個月的嬰兒,即使是天才也無法記住母親的容貌。在《小偷日記》中,當他思念自己的母親時,竟然把自己的親生母親虛設為剛從監獄出來的竊賊老太婆。他的父親乾脆連名字都不留,到底是人是鬼,至今仍是個解不開的謎。後來,熱內被一個姓雷尼埃的農村小工匠收養。大概養父母對他還不錯,他總算過了一段幸福的童年生活。後來養母死了,姐姐負責撫養他,讓他信奉基督教,進唱詩班,上學受教育。他的確聰明過人,品學兼優,成績名列班級前茅,而成績最好的是法語,法語中最好的是作文。有一次,老師要求寫一篇《我的房屋》,熱內描寫得最漂亮,老師向全班高聲朗讀了這篇好文章。但是,全班同學都恥笑他,說他寫的不是他自己的房屋,因為他是「一個撿來的棄兒」。一個被法國人遺棄的人。有什麼資格寫不屬於他的家園,有什麼資格在法國同學面前表現優秀呢?他從小就被法國社會(包括父母)所拒絕,不得不一步步走向拒絕法國社會的道路。60年後,讓·熱內已是大名鼎鼎的大作家,但他在接受採訪時,仍然對法國耿耿於懷,公開宣稱他恨法國,提起法國就感到噁心。儘管如此,他對曾使他名列前茅的法語卻情有獨鍾,戀戀不捨。他用奇妙的法語進行思維,為自己解悶,為自己辯護,吐露自己的心聲,最終練就了一支流利的生花妙筆。

根據領養合同,雷尼埃家負責把他養到13歲。因此,他從14歲開始,就再也沒有資格進學校接受正規教育。一個天真活潑的少年,一下子被送到巴黎附近當印刷學徒工。他接受不了這個現實,於是就逃跑。沒有飯吃,就沿街乞討;沒有衣穿,就順手牽羊,偷偷摸摸。因為偷了一次,就落下個小偷的罪名,後來沒偷也是偷。既然已經背上了小偷的頭銜,就得名副其實,只好證明自己是小偷,於是越罰越偷,越偷越罰,他與社會的對抗陷入了一個不可名狀的怪圈。他經常因偷幾瓶飲料、幾塊零頭布、幾條手絹被捕,少不了蹲幾十天監獄。於是他與警察來來往往,結下了不解之緣;在拘留所進進出出,與各地監獄也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到處流浪,到處偷竊,到處被抓,到處蹲牢房。從青少年時代開始,他就當了《警察與小偷》的活主角。到後來,他居然同不少警察混得爛熟,發展了警察朋友,甚至同警察搞同性戀,搞案情合作。其實,何止他一人有此經歷,他的許多流氓朋友都有警察朋友暗中保護,有的甚至同警察合夥偷盜、走私、嫖娼、販毒。在他看來,在靈魂深處,警察同小偷一樣下流。再把視野擴大一點,很容易發現,那些闊佬,那些達官貴人,那些上流社會,又何嘗不是男盜女娼?他太熟悉西方文明的弱點、流弊、怪癖、污垢和卑鄙勾當了,所以才能以毒攻毒,偷盜、行騙、色誘、敲詐屢屢成功,才能在擔驚受怕的惡劣環境下遊刃有餘。因此他的作品,對西方社會在自由、民主、人權、法制光環籠罩下的醜惡、敗壞、骯髒、惡習、黑暗暴露得格外真實和無情,對西方首腦自鳴得意的西方價值觀不啻是辛辣尖酸的諷刺和批判。

讓·熱內曾是地地道道的小偷。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這個扒手有點斯文,除偷錢、偷東西外,還愛偷書,而且經常偷高雅的哲學書和文學名著。他經常因偷書被當場抓獲,送去蹲監獄。他偷書先是為了看。看書是為了寫書。他寫書先寫詩。詩一向被認為是最神聖最高尚的文學殿堂,可他卻從最卑賤、最骯髒、最下流的人間地獄裡發現了美,激發了靈感,因此詩興大作,開創了小偷歌頌罪犯的寫詩先河。小偷處境危險,生活漂泊不定,心理壓力很大,寫作環境極其惡劣。於是他迷戀上了監獄這個避風港。在監獄裡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和安全感,可以結交更多的難兄難弟,有吃有喝還有人為他站崗,可以在牢房構思寫詩寫書了。就這樣,他在監獄中創作了長詩《死刑犯》和長篇小說《鮮花聖母》,還有一大堆劇本。出了監獄,看完的書太多,得減輕負擔處理掉。於是他公然在塞納河畔擺起舊書攤。他還把自己寫的詩偷偷印出來,擺在書攤上賣,竟然能以文會友,結識了幾個小文人。經過小文人的引薦,他終於認識了當時著名作家讓·科克托。科克托慧眼識奇才,看完熱內的處女作後,立刻意識到熱內作品低俗中見奇異的現代文學價值,於是他不顧自己的名人身份,痛快地幫助被警察四處緝拿的小偷出版詩書。一個法國文學奇才就這樣被發現了。

不知為什麼,正當讓·熱內成名在即的關鍵時刻,他仍鬼迷心竅,一偷再偷。一次,他為偷一部絕版書被捕,並將作為「慣犯」被起訴,很可能被判處終身流放。科克托真也愛才如命,不惜聘請大律師為小偷辯護,並以大作家的身份親臨法庭助威。結果名人效應起了作用,熱內僅被判處3個月監禁。誰知出獄不到三星期,他又因偷書被捕入獄。當時法國淪陷尚未光復,當局準備把他押送到法奸保安隊控制的集中營。就在這緊急關頭,科克托再次動用各種關係把小偷作家保釋出來。但熱內終身流放的命運並未改變。

不管怎麼說,讓·熱內在當時法國文壇已小有名氣,颳起了一陣不小的讓·熱內旋風。繼長篇小說《鮮花聖母》和《玫瑰的奇蹟》出版後,1947年4月19日,他的劇本《女僕》在法國公開上演,不久連同劇本《嚴加監視》一起出版,引起強烈反響,獲法國七星詩社獎。緊接著,發表詩集《苦役》。1948年,《小偷日記》先後在瑞士和法國公開出版。

根據法國法律,讓·熱內必須繼續服刑,有可能被流放到遠離法國的海外孤島上。為了挽救一個才華畢露的小偷作家,以薩特、科克托為代表的「全巴黎文學界」上書共和國總統,呼籲赦免對熱內的刑罰。讓·熱內因禍得福,名聲鵲起。在評論界出現了「讓·熱內現象」。1949年8月12日,法國總統發布了對讓·熱內的特赦令。

讓·熱內時來運轉,其作品在法國文壇一路走紅。法國著名的伽利馬出版社加緊編輯《讓·熱內全集》,請薩特為其作序。薩特欣然命筆,寫了長長的一卷序言,名為《喜劇演員和殉道者聖熱內》,把小偷作家當聖人進行評介,作為六卷全集的第一卷出版。這不能不說是法國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史的一個奇觀。小偷讓·熱內因此一舉成了世界知名的大作家。

也許是他過慣了小偷生活,過慣了流浪生活,過慣了鐵窗生活,現在突然住在豪華飯店裡自由寫作,反而感到渾身不舒服,渾身不自在了。他本來就與主流社會格格不入,現在卻要同流合污了,頓時陷入了不可名狀的精神苦悶。他對記者說:「一旦自由了,我卻迷茫了。」他沉悶了好幾年,擱筆了好幾年。但他沒有忘記薩特的警世恆言:「世界是荒誕的,人生是痛苦的。」經過一段時間的反思,他恢複了創作活力,可以在地獄裡發現天堂,也可以在天堂里看到地獄。此時,法國荒誕派戲劇風起雲湧,讓·熱內不甘寂寞,揮筆推波助瀾,先後創作了三部名劇《陽台》(1956)、《黑奴》(1958)和《屏風》(1961),成為法國荒誕派戲劇的代表作家之一。一時間,讓·熱內的作品蜚聲國內外。1983年,他榮獲法國國家文學大獎,從此奠定了他在法國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

存在決定意識。受盡苦難的讓·熱內對受苦受難的人們有一種天然的同情心。他說過,他是「赤貧粉揉成的窮酸面」,貧困就是他的血液,他的精華,他的本質。他出名以後,對生活在法國的外國移民的悲慘處境深表同情,公開加入他們的遊行示威行列;他對巴勒斯坦人民和美國黑人的鬥爭也積極給予聲援,親臨現場進行調查,寫了不少文章為他們伸張正義。

從小偷到大作家,讓·熱內現象的確是世界文學史上一道奇異的風景線。如果沒有熱內當小偷悲慘的前半生,恐怕就沒有熱內當大作家走紅的後半生。讓·熱內現象莫名其妙,他的自傳體小說《小偷日記》,恐怕是領略其中奧妙的重要線索。

《小偷日記》並不是真正意義的日記。在流浪、乞討、偷竊、坐牢的生活環境里,他不可能堅持寫日記,即使寫了也很難完整地保存下來。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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