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幸虧媽媽剛才斬釘截鐵地向他保證,媽媽會愛他,直到媽媽壽終正寢。

他緊緊握住母親的手,他需要這樣的保證,母親了解他。

當下琪琪向哥哥懇求:"你會原諒我,是不是。"

原諒人總比要求被人原諒好,安康點點頭,"我不會怪你。"

常春鬆口氣。

琪琪問母親:"你說愛哥哥直到死那一日,那是什麼時候?"

安康啼笑皆非,想阻止已經來不及。

常春老老實實答:"我不知道。"

"當你五十歲?"對幼童來說,那真是人類生命極限之後的極限,已算十二分寬限。

"呵,"常春笑,"我希望比那個長壽一點。"

"六十、七十?"琪琪追問。

"我希望看到你們長大成人、結婚生子,有個幸福的家,才離開這個世界。"

輪到安康插嘴,"可是,你的母親並沒有那樣做,外婆從來不理我們,你也生活得很好。"

"可見我愛你們,"常春乘機收買人心,"總放不下心來。"

琪琪童言無忌,"不要為擔心我們而死不閉眼。"

常春那樣的母親當然不以為忤,"本來我隨時可以死,現在卻希望長命……有個老媽在你們身後出點子,可擋去不少風風雨雨。"

她不止一次與兒女談論生老病死。

不管孩子們懂不懂,都預先同他們打一個底子,做好心理準備。

到了家,大家都累。

"睡個午覺如何?"常春最貪睡。

琪琪說:"媽媽許久沒唱安眠曲。"

安康說:"媽媽根本不會唱安眠曲。"

安康說得對。

"媽媽唱琪琪洪巴。"

安康直笑,那大概是母親幼時學會的一支民謠,叫沙里洪巴哀,抄襲過來作安眠曲,把詞兒略改,唱給安康聽,便叫康康洪巴哀,唱給琪琪聽,便叫琪琪洪巴哀。

母親並且說:"此刻我唱給你們聽,將來媽媽躺病榻,即將西去,你們要把你們孩兒帶來,唱給媽媽聽。"

屆時,改作媽媽洪已哀,緩緩唱出,直到媽媽雙目瞌上。

常春對後事早有安排。

當下她對琪琪唱:"哪裡來的駱駝客呀,琪琪洪巴哀也哀,琪琪來的駱駝客呀,琪琪洪巴哀也哀,琪琪洪巴是你的俄國名字。"

母女笑作一團。

現今世界找誰這樣廝混笑鬧去,所以每次離婚,常春都把孩子緊緊抓著,至多辛苦頭兩年,以後回報就必定大過投資。

安康相信母親會愛他們到底。

再次看到馮季渝的時候,她身段變化已很明顯。

新雇的家務助理對她幫助很大,所以她精神鬆弛愉快,同時也已習慣在家中工作,得心應手。

常春見她把瑜瑜抱坐在膝上撰廣告稿。

瑜瑜雙手在書桌上摸索:"媽媽,這是什麼,媽媽,那是什麼?"

馮季渝輕輕說:"她還不知道已經永遠失去父親。"

"從來不曾擁有的,也不會思念。"

"可是人家都有。"馮季渝惋惜。

"也不是每個女孩子都可以挽著父親的臂彎步入教堂。"

"常春,你真是堅強。"

常春微笑,"我只珍惜我所有的,我得不到的,管它呢。"

"我要向你學習這個哲理。"

常春問:"產後還打算上班嗎?"

"當然,我喜歡辦公室,井井有條,九時才開始操作,超時工作是給老闆恩典,多有尊嚴,坐在家裡簡直是個奴隸,日夜不分,慘過勞動改造。"

常春笑。

瑜瑜學著大人辭彙:"……慘……奴隸……"

馮季渝亦大笑起來。

常春十分佩服她,換了個柔弱點的人,那還得了,那還不乘機就拿出副賣肉養孤兒的樣子來,但這位馮季渝早諳苦中作樂之道。

"在醫院照過B超了。"

"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馮季渝不加思索,"生十個十個都要女孩。"

"結果呢。"

馮季渝滿意地答:"是個女孩。"

那多好,求仁得仁。

趁她心情好,常春把張家駿錄音帶遺囑放給她聽。

常春又一次意外了。

馮季渝只側著頭微笑,沒有言語,亦不激動。

常春深深詫異。

片刻她說:"我決定代瑜瑜放棄張家駿的遺產,學你那樣自力更生,何必為他一個輕率的決定而影響我們的情緒,那人根本是個混球,我保證他在每個女人處都留有一張遺囑,不信你去問朱律師,他根本沒想過生命真箇如此短暫,遺囑只是他的遊戲,何必為他煩惱。"

常春對她理智的分析肅然起敬,問道:"你自幾時悟出這個道理來?"

"在醫院裡,自己與胎兒的性命都似懸於一線,沒有你們幫忙,瑜瑜又不知怎麼辦,還不想開,還待何時。"

"你決定放棄?"

馮季渝點點頭。

"你捨得?"

"放棄的不過是一己的貪念有益無害。"

沒想到馮季渝有頓悟。

"告訴朱律師,我們疲乏之極,只想把這個人忘掉,什麼都不要了。"

常春說:"你說得太正確了,今天是個好日子,我們就這麼辦。"

"不過,有一件事我真得感激他。"

常春已猜到什麼事,"你又來了。"

"因他緣故,我認識了你這樣的一個好人。"

常春答:"我不是好人,有朝一日碰到利害衝突,你便會看清我醜陋的真面目。"

馮季渝學到常春的幽默感,"原來你是千面女星。"

"演技由生活培養出來。"

馮季渝摸摸面孔,"我的技藝如何?"

"拙劣,不過在進步中。"

"你呢?"

"尚未爐火純青。"

馮季渝感慨地說:"比我精湛就是了。"

常春本想問:胎兒的父親可有前來探望,終於沒有出口,還未熟到那個階段。

人與人之間,最好留一個餘地,千萬不要打破所有界限,直搗黃龍。

熟稔會帶來輕蔑。

在門口,常春還是見到了她要見的人,只是那未來父親手中拿著一大束罕見的鮮花,香氣撲鼻。

常春寬慰之餘,輕輕教誨曰:"該置些嬰兒用品了。"那束花的代價足可置一張小床。

那位英俊的男士向她笑笑——這女子是誰?恁地多管閑事。

他進去了。

馮季渝還是不顧實際地喜歡英俊的面孔。

看看腕錶,時間還早,常春悄悄回到店鋪,隔著店鋪,看到售貨員正抱牢電話喁喁細語。

不久將來,琪琪也會把話筒貼在耳邊直至融掉。

常春推門進店。

店員立刻放下話筒,急急微笑,"今早沒有客人,"又補一句,"可是那幾套銀首飾已經賣光。"

常春唯唯諾諾。

一家這樣的小店已困住她們一天內最好的鐘數,同病相憐,常春並不介意這種敷衍的語氣,誰會要求小夥計赤膽忠心。

常春忽然問她,"假使不用上班,你會把時間用來做什麼?"

女孩一聽這樣的問題,精神奕奕,"睡個夠。"

"人總會有醒的時刻。"

"跳舞、旅行、逛時裝店、喝茶,然後再睡個飽。"

女孩好像十分渴睡的樣子。

常春笑了。

女孩同老闆娘說:"常小姐,其實你根本不用回店裡來,樂得享福。"

常春告訴她:"我不看店,無處可去。"

女孩瞪大雙眼,世界那麼大,只怕沒路費,哪怕無處去,不可思議。

常春笑笑,"將來你會明白。"

女孩試探問:"是因為健康問題。"

"不,我還不至於走不動。"

"呵我知道,都去過了,已經玩膩。"

"也不,許多地方許多事我都願意再度光臨嘗試。"

"那必定是心情欠佳了。"

常春笑,有一天女孩會明白這種懶洋洋的感覺。

有客人上門來,常春見她拿著傘,傘上有雨珠,因問:"外頭下雨?"

那客人答:"滂淪大雨。"

常春不會知道,商場沒有窗戶,全部空氣調節,沒有四季。

"心目中想選件什麼禮物?"

"我前度男友要結婚了,"客人說,"送什麼好?"

常春笑問:"你甩他還是他甩你?"

"雙方和平協議分手。"

"呵,請過來這邊看看,這樣的人值得送比較名貴及經擺的禮物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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