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是在公爵巷一個醜陋的大公寓裡面。我們一開始心裡就打定主意,我們需要的是一隻堅忍頑強、性格單純,要求不多,並且有能力保護自己的貓,因為你只要從後窗往外瞥上一眼,就可以清楚看出,這是一個為了爭奪圍牆和後院所有權,而持續爭戰不休的殘酷貓戰場。它得自己去抓老鼠吃,要不然就乖乖給什麼吃什麼,絕對不準挑食。所以它不能是嬌貴的純種貓。

這些條件自然跟倫敦的環境毫無關連,而是我依照非洲的生活所定出來的。比方說,我們會在剛擠好牛奶的時候,從桶里舀幾碗溫牛奶喂貓咪喝;最得寵的貓咪可以吃到一點兒剩菜;但我們從來不喂它們吃肉—它們自己會去抓。它們要是病了好幾天還沒復原,就會被立刻處理掉。而且在農莊里,你可以同時養十來只貓,卻完全不用替它們準備貓砂盆。它們會為了爭奪一個墊子,一把椅子,庫房角落的一個盒子,或是一片陰影,而展開激烈的攻防戰,就像是把家裡當做是一個為了達到權力平衡所展開的生存戰場。它們不斷地互相爭戰,抵抗野貓與農莊的狗,好開闢出屬於自己的領土。農舍是一個開放的領域,貓爭戰的次數自然比城裡頻繁許多。在城市裡,一隻貓,或是一對貓,就可以獨自享有一整棟房子或是整間公寓,所以它們只要設法抵擋訪客和侵入者就行了。但在這道疆界之內,同住的兩隻貓究竟會怎麼對付彼此,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抵擋外來者入侵的防禦線,就是屋子的後門。我有一位朋友,曾經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一連把貓砂盆在屋子裡擱了好幾個禮拜。這是因為,她家的公貓被其它十來只公貓圍攻,它們全都虎視眈眈地圍坐在四周的圍牆和院子里的樹上,等著對他展開致命的一擊。然後他才終於反敗為勝,重新收復了他的庭院。

我的貓咪是一隻黑白色母貓,她並沒有顯赫的名貴血統,但據說很愛乾淨並乖巧聽話。她的確是一隻很不錯的動物,但我並不愛她;我仍然不願向情感屈服;換句話說,我其實是在保護我自己。我嫌她神經兮兮、過度焦慮,又愛大驚小怪;但我的看法並不公平,都市貓的生活實在太不自然,它們當然永遠也無法養成鄉下貓的獨立個性。她讓我最看不順眼的地方,就是她居然會等門—簡直就像只小狗嘛;她總是粘著你不放,硬要跟你待在同一個地方,而且不理她還不行—甚至在她生小貓的時候,她也跟狗一樣,反倒還要人類來伺候她。她對食物挑剔得很,而她才到我們家一個禮拜,在這方面就大獲全勝。她除了煮得嫩嫩的小牛肝,和煮得嫩嫩的小鱈魚之外,其它東西一概不吃,連舔都不肯舔上一口。她的嘴為什麼會養得這麼刁?我詢問她的前任主人,自然沒得到任何答案。我拿貓罐頭和剩菜喂她;但只有在我們剛好吃肝臟的時候,她才會表示興趣。肝臟是她唯一的最愛。而且她只吃用奶油烹調的肝臟。有次我決定讓她餓肚子,好改掉她挑嘴的壞毛病。「世上有那麼多人沒飯吃,吧拉吧拉,我們居然還得花時間來替貓準備食物,這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吧拉吧拉,吧拉吧拉。」接下來整整五天,我只給她貓食和桌上的剩菜。但在這整整五天中,她總是用批判性的目光瞄瞄盤裡的食物,接著就毅然掉頭走開。我每天晚上把已經走味的食物收走,打開一個新的罐頭,在貓碗里加些牛奶。她慢慢蹓躂過來,檢查我給她的食物,隨意舔幾口牛奶,再大搖大擺地走開。她變得越來越瘦。她想必餓得要命。最後我終於忍不住宣告投降。

在那棟大房子後面,有一列從一樓樓梯台通往庭院的木梯。她坐在這裡,可以將下方的街道、大約六家的庭院,以及一間庫房的情景盡收眼底。她剛到我家的時候,附近的貓全都圍過來打量這隻新來的鄰居。她坐在最上面一級階梯上,要是他們太靠近的話,她隨時都可以立刻逃回屋子裡去。她的體型還不及那些大公貓一半大。她年紀太小,我心想,不可能這麼早就懷孕;結果她還沒有完全長成,就變得大腹便便。她自己還是只小貓咪,就生下了一整窩小貓,這對她實在沒什麼好處。

這使我開始思考—關於我們的老朋友大自然。大自然應該對一切都有最妥善的安排。在自然的情況下,一隻母貓會在還沒完全長成前就懷孕嗎?她會每年生產四、五次,並且每胎生下六隻小貓嗎?當然,貓並不只是鼠輩的捕食者而已;她同時也為那些在她和小貓們藏身的樹叢上空盤旋的鷹隼,提供生存所需的食物。一隻初生的小貓,在它首次因好奇而走出藏身處時,往往會立刻喪身在鷹爪之下。照此看來,一隻忙著替她自己和小貓們尋找食物的母貓,大概只有辦法照顧一隻到兩隻小貓。值得注意的是,一隻馴服的家貓,若是一胎生了五、六隻小貓,你偷偷抱走其中兩隻,她幾乎不會有任何反應:她會喵喵抱怨幾聲,隨便找一會兒,接著就完全忘了這回事。但要是她只生兩隻小貓,而其中有一隻在適當的離家年齡,也就是六周大之前就不見的話,她就會焦慮得幾近發狂,滿屋子亂轉到處尋找她的小貓。一窩在城市屋子裡,躺在溫暖籃子中的六隻小貓,可以算是一份放錯地點的鷹隼食物嗎?但大自然的法則卻是如此固守成規,不知變通:既然貓已經跟人類做了好幾個世紀的朋友,難道大自然就不能稍稍做些調整,改變一下這每年生產四次,每胎生五、六隻小貓的不變法則嗎?

這隻貓咪在第一次生產前,先大張旗鼓地狠狠抱怨了一番。她知道有某件事情即將發生;她得確定在事情發生時,身邊有人陪著她才行。農莊里的貓在臨盆前,會自己找一個黑暗隱密的地方生產;她們會在一個月後,帶著寶寶重新出現,教導孩子們該到哪兒找牛奶喝。在我記憶中,我可從來沒替農莊里的貓準備過生產的地方。我替這隻黑白貓準備了籃子,碗櫥,和衣櫥等不同地方。她好象全都看不上眼。在她生產前兩天,不管我們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並不停地朝我們腿上磨蹭,喵喵叫個沒完。她最後是在廚房地板上生產,而這完全是因為,當時家裡的人是待在廚房裡面。在一張冷冰冰的藍色油氈上,躺了一隻胖嘟嘟的貓咪,她哀叫著要求別人注意,焦慮地打著呼嚕,雙眼緊盯著她的人類侍從,以免他們拋下她徑自離開。我們找了一個籃子,把她抱進籃子里,走開去做點兒事。她馬上跟了過來。事情很明顯,我們得留下來陪伴她。她足足陣痛了好幾個鐘頭。最後第一隻小貓終於冒了出來,但體位不對。我們一個人抓住母貓,另一個人扯著小貓滑溜溜的後腿。小貓大半個身子冒了出來,但頭卻卡住了。母貓痛得狂抓亂咬,發出凄厲的哀號。最後在一陣強烈的子宮收縮之下,她終於順利產出小貓,而這隻痛得快發狂的母貓立刻回過頭來,一口咬住小貓的後頸,把它給咬死了。等其它四隻小貓全都安全出生之後,我們發現死掉的小貓,是這胎最大最壯的一隻。這隻母貓總共生過六胎,每胎各產下五隻小貓,而她總是毫無例外第把第一隻出生的小貓咬死,誰叫它害她痛得死去活來。除了這一點之外,她其實可以算是一個好母親。

小貓的父親是一隻異常龐大的黑貓,每當母貓發情的時候,她總是跟他一起在院子里到處打滾;但在其它時候,我們卻老是看到公貓坐在最下面一級木梯上,而她坐在最上面一級木梯上,兩個一上一下地忙著舔毛。她不肯讓他走進公寓,他一靠近她就把他趕跑。等小貓大得可以自己找路走到庭院的時候,他們也開始有樣學樣地坐在木梯上,一隻,兩隻,三隻,四隻,全都是大同小異的黑白花色,而他們全都帶著恐懼的神情,望著那隻在下方守候的大公貓。最後母貓帶頭走下樓梯,她把尾巴豎得高高的,完全不理會那隻黑貓。小貓們跟在她後面,一一經過黑貓身邊。她在黑貓的注視下,在院子里教小貓替自己清理皮毛。然後她再帶頭走上樓梯;小貓乖乖跟在她後面,一隻,兩隻,三隻,四隻。 他們除了烹調得嫩嫩的肝臟,和煮得嫩嫩的小鱈魚之外,其它全都不吃,這點我自然守口如瓶,絕不對那些有可能領養他們的人露出半點口風。

對我的貓咪來說,老鼠只是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兒,而她的孩子們顯然也是這麼認為。

這棟公寓有一種我從來沒在倫敦其它地方看過的特殊設計。有人在廚房牆壁上,挖去了十來塊磚頭,並在牆外裝了一面鐵窗,在牆內做了一扇門;所以這等於是一種設在牆內的食物櫃,你也許覺得這不太衛生,但這可以用來代替來一種早已廢棄不用的老式設備:一個食物儲藏室。這樣可以讓麵包和乳酪在一個足夠涼爽,但卻不至於冰凍的環境下,保持原有的濕潤度。可惜的是,這個迷你食物儲藏室卻招來了不少老鼠。它們住在牆壁裡面,而且它們已經以頑強的適應力,完全去除掉對人類殘留的最後一絲恐懼。我要是突然走進廚房,在那兒看到一隻老鼠的話,它只會拿它亮晶晶的眼珠瞅著我,靜靜等我離開。我要是留下來,但不發出聲音的話,它索性根本不理會我,繼續到處找東西吃。我要是發出嚇人的聲音,或是拿東西扔它,它就會趕緊溜回牆裡,卻一點兒也不顯驚慌。

我實在沒辦法拿捕鼠器來對付這麼信賴人的生物;但我認為,如果讓貓來執行這項任務,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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