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黃河九曲

剛出山口,便見風憐牽了火流星,好整以暇,立在路旁,瞧見他來,頓時眉開眼笑,脆生生叫道:「師父,您一個人走么?」梁蕭甚感意外,唔了一聲。風憐小嘴一噘,將天罰劍橫在馬前,道:「你??走,也須帶著這個。」梁蕭道:「這是你族神劍,我豈能染指。」風憐哼了一聲,道:「那麼,你使這把劍殺了天狼子,算不算染指?」梁蕭不禁一愕,但事實確鑿,無從辯駁。風憐又道:「師父,你是天下有數的大高手,說話算不算數?」梁蕭道:「天下有數不敢當,但說話一定算數。」風憐道:「你答應做我師父,教我武功是不是?」

梁蕭道:「但我要去中土辦事,過些時候回來教你。」風憐挺胸翹首,看著天上,冷笑道:「不行,我信不過你。」梁蕭楞道:「為什麼?」風憐道:「當日你那樣狠心,說走就走。這次一走,天知道你什麼回來,一年,十年,還是一輩子呢?我才不要傻傻地等你,我要隨你去中原。」梁蕭蹙額低頭,半晌不語,風憐瞧著他,心兒撲撲直跳,只怕他說個不字。過了半晌,忽聽梁蕭嘆道:「你定要跟來,我也不攔你!」邁開步子,走在前面。風憐芳心狂喜,匆匆拍馬跟著。

二人行了半日,遇上牧民,梁蕭買了一匹駑馬,和風憐並轡而行。師徒二人朝行幕宿,到了休憩之時,梁蕭便教授風憐武功。風憐天資不算絕頂,但至為好強,梁蕭教她一招半式,她都要苦學勤練,直到梁蕭點頭,始才罷休。梁蕭洞明陰陽,功參造化,胸中所學,一瓢半勺,也夠常人受用不盡,何況他對風憐滿懷歉疚,有心補償,是以傾囊以授,格外耐心。

關山路遙,戴月披星,兩人走走停停,這一日抵達黃河岸邊。梁蕭久別中土,忍不住縱馬上了高坡,攬轡南望,但見山巒連綿,雲掩長河,其實東風正惡,濁浪滔天,落在河堤上,進珠濺玉。梁蕭心有所動,遙指河水,朗聲道:「風憐,你瞧,或許過不了多久,這黃河之上,一個船夫,便能駕馭小山一樣的巨艦,再大的風浪也無法撼動;世人也再不用驅牛趕馬,可用『火』力驅趕大車;大鵬一樣的機械也會製造出來,載了人畜,扶搖上天……」他說到這裡,見風憐神色迷惑,不由嘆道,「風憐,為師生平有三樣本事:第一是算術機關、格物致理之學;第二是運籌帷幄、雲侵孤虛之道;第三才是武功。可惜頭一樣艱深奧哲,你怕是學不全的;第二樣亂世禍國,大可不學;是以我雖名分上是你師父,卻也唯有那點微末功夫,能夠教你。」

風憐微笑道:「師父你過謙啦,那也叫微末功夫,別人的功夫豈不比針眼兒還小么。」梁蕭道:「又胡說了,任是哪門武功,練到絕頂,都有可取之處,你別要學了點兒本事,就小覷天下英雄。」風憐一翹鼻翼,撅嘴道:「你又作臉作色么?哼,做師父就了不起嗎,我有你一半厲害,天底下誰也不怕!」梁蕭搖了搖頭,不再說話。一路上,他也曾幾度擺出師尊架勢,欲要管束管束這個女弟子,哪知每到緊要關頭,風憐便撒嬌弄痴,頂嘴矇混,他二人原本關係特殊,梁蕭被她三言兩語一說,端地沒了脾氣,空負師父之名,卻無半點尊長威嚴,好在他對這師徒虛名也不甚在意,爭辯幾句,也就任她去了。

風憐初到中原,不免事事好奇,一路詢問。梁蕭無不耐心解答。二人沿河而行,梁蕭說著說著,禁不住神采煥發,大言水利:在何處築壩,在何處分流,在何處架設水車,又在何處開渠灌溉,說到得意之處,大有圖畫山川、疏理天下的氣概。風憐自與梁蕭結識,從未見他流露出這般風采,瞧那眉眼氣度,不覺痴醉,至於那些高談闊論,當然一句話也沒聽進耳里。

二人邊說邊走,行了一程,風憐指著河岸邊一座寶塔,問道:「師父,那是什麼塔?」梁蕭道:「那是開封鐵塔,號稱天下第一塔,下方是前朝故都汴梁,昔年冠蓋神州,繁華不盡。可惜歷經兵災河患,凋零衰敗,盛景不再了!」說著長嘆一聲,大有惋惜之意。風憐也覺可惜,又問道:「可還剩下什麼好去處么?」

梁蕭沉吟道:「我記得距鐵塔不遠,有一座『九曲閣』,毗鄰河堤,大可臨風把酒,看黃河九曲,浩蕩奔流。」風憐喜道:「好啊,既然來了,就不能錯過。」梁蕭抬頭看看雲色,但見密雲晦暗,心知大雨將至,當即答允,二人快馬加鞭,望九曲閣而去。抵達閣樓前,斜雨如絲,已然浙瀝灑落。兩人棄馬上樓,方才坐定,便聽踢達踢達,從樓底走上一個儒生,方巾歪戴,下巴削尖,手裡搖了一把竹扇,扇骨已是折斷大半。

酒保瞧見,慌不迭地叫道:「啊喲,吃白食的又來啦!」張開雙臂,便要攘人。那儒生卻當堂一坐,笑罵道:「放你娘的屁,今天你說老爺白吃,老爺偏不白吃。」轉手從袖裡掏出一錠大銀來,啪地一聲擱在桌上。酒保既驚且喜,掂過真假,兩眼發直,嘻嘻笑道:「賈秀才,你從哪兒偷來的?大相國寺?還是何員外家?」儒生翻起眼白,道:「你狗眼瞧人么?這銀子又白又亮,哪會來路不正?何六兒,屁話少說,大爺拿銀子定下這桌酒席,你千萬記住了。」酒保牙縫裡透出冷笑,說道:「賈秀才,日前你還欠掌柜的一兩六分銀子,怎麼算?」賈秀才刷地一聲,打開摺扇,露出黑油油的扇面,徽聲道:「你沒長眼么?老爺今日闊了,區區小錢,何足掛齒。」酒保平日與他胡鬧慣了,聞言道:「好好,今天你權且裝一回老爺,來日裝孫子的時候,我再與你計較!」走出兩步,儒生又招呼道:「何六兒,你先給老爺打一旋上色好酒,漱漱口,潤潤喉嚨。」

酒保心裡暗罵,一道煙下樓去了。風憐低聲道:「師父,這人是作什麼的,臉皮可真厚。」梁蕭心想你也瞧出他窮措大,裝闊人,當下笑道:「他大約是落第秀才,功名無著,卻又心高氣傲,不肯屈人!」他兩人小聲議論,卻聽那賈秀才拖長聲氣道:「他媽的,背後說人閑話,當心嚼了舌頭?嘿,誰又告訴你老爺是秀才了?」

梁蕭與他相距甚遠,說得又小聲,不想這儒生耳力奇好,竟然聽見,梁蕭心想背後議論,終究不夠磊落,便笑道:「抱歉則個,敢情閣下是假秀才,真假之假,卻不是姓賈的賈。」那儒生笑道:「誰又說是真假之假?老爺就姓賈,大名上秀下才,合稱賈秀才。」他嘴上笑嘻嘻,語氣卻十分不遜,梁蕭尚未在意,風憐卻禁不住怒視儒生。賈秀才對她嘻嘻一笑,道:「胡娘兒倒生得俊,不若嫁給賈某,做個便宜媳婦兒,哈哈。」風憐雙頰漲紅,握緊粉拳,梁蕭卻一皺眉,擺手道:「勿與這等妄人計較,平白自低身份!」話音才落,便聽賈秀才笑道:「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華夏之無也』,爾等蠻夷鼠輩,混同禽獸,哪還有什麼身份?」

梁蕭恍然大悟,原來自己與風憐都是異族裝束,風憐碧眼雪膚,一瞧便是胡人。而今元人治國,胡漢之間便如寇讎,無怪此人口出不遜。只不過胡強漢弱之際,這賈秀才膽敢當面辱罵胡人,倒也頗具膽色。當下笑笑,懶得理會。風憐見他不動聲色,禁不住撅起小嘴,好不氣悶。這時間,忽聽身後一個稚嫩童音笑道:「有趣,有趣,大大有趣。」風憐更惱,回頭一瞧,卻見不遠處坐了一個俊美男童,約莫十歲,頭戴二龍搶珠冠,身著白緞袍子,手中握了一把泥金小扇。

風憐瞧這小孩粉團也似一張小臉,卻偏生裝扮成大人,不由得心頭一樂,噗哧笑出聲來。小孩猜到她所笑何事,小嘴一撇,眼露慍色。風憐更覺滑稽,轉過頭來,望著梁蕭偷笑。

不多時,酒保將酒水端上來。賈秀才接過,斟了一盞,灑在地上。這酒乃是上好汾酒,酒保瞧得肉痛,忍不住叱道:「死窮酸,你瘋了么?」賈秀才卻不理他,一斂疏狂神態,嘆道:「這一碗,是敬文天祥文丞相,今朝是他忌辰。」酒保臉都綠了,手中銅托盤嘔啷丟開,叫道:「賈秀才,你胡說什麼?」賈秀才兩眼一翻,喝道:「閉上你娘的鳥嘴,老爺請人喝酒,關你屁事?」酒保氣得發抖,不由戰聲道:「你……你,死人能喝什麼酒?」

賈秀才抬起臉來,長聲吟道:「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吹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伶仃洋里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聲調沉鬱,胸中似有無窮悲憤。吟罷,賈秀才喝光盞中殘酒,冷笑道,「有的人雖已死,丹心永照,有的人雖然活著,卻不過一具腐

臭皮囊罷了。當年文丞相被囚大都,三載不屈,壯烈赴義;而今的讀書人,個個只知卑躬屈膝於外族,貪求功名於韃虜,沒幾個有骨氣的東西,可恥乎,可悲也……」酒保聽他口無遮攔,越說越是不堪,發起急來,劈手揪住賈秀才的胸衣,怒道:「你再談國事,我丟你下去……啊喲……」慘叫聲中,酒保胖大身軀騰空而起,直往樓下栽去。

旁人都感錯愕,梁蕭卻知這賈秀才身懷武功,酒保伸手拖他,反被他劈胸拽住,拋了出去,只是他出手太快,尋常人瞧不明白。風憐也看見了,忖道:「瞧不出這無賴能耐不小?」一念未絕,又聽酒保發聲驚呼,身如擲丸,竟又飛上樓來,不偏不倚砸向賈秀才。賈秀才嘻嘻笑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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