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壯士十年歸

二十八歲立志做大事,於是弧身挑了這付面擔,來到京城,過那餐風露宿的日子。兩年過後,承天門下歷經千辛萬苦,終於躊躇滿志,成了個精忠報國的朝廷命官。

十年了,遠走天涯的朝廷命宮,總算返京述職了。他東瞧瞧,西望望,他沒有見到親人故舊,也沒見到歡迎人潮,背後是堵發寒破壁,面前有盞黯淡油燈,渾渾噩噩,朦朦朧朧,耳里依稀聽到了嘆息:"十年了……總算能夠……"

"抓牢你了。"盧大人眨了眨眼,面前蹲來了一位姑娘,她噙著淚水,緊緊握住自己的手。

胡媚兒來了,十年前白水河畔生死戰,她曾是自己的夥伴。當年百花仙子人在崖上,盧狀元懸身萬仞,兩隻手掌費盡氣力,卻怎麼也握不到一塊兒,最後一個升天,一個墜地,就此分道揚鑣。如今雙掌輕而易舉地相握,眼前懸崖不見了,壞人不見了,追兵一發不見蹤影,可是盧雲已經老了,他已經四十二歲了。

新朝代、新天下,正統十一年元宵夜,老狀元默默坐地,此時無聲勝有聲,連淚也不該流。

沒有大惡人了,江充已經死了,也沒有主上了,柳昂天早給抄家了。該死的全死了,不該死的也死光了,如今連悲憤也可以省了,景泰朝早已落幕,江劉柳三大派也已宣告煙消雲散。如今還見證過那段輝煌歲月的,僅剩下這兩個殘兵敗將,他們相互依偎,彼此取暖……

沒人說話了,縱使萬般思緒涌心頭,可誰也不想開口。只有油燈的蕊心替他們嘆著氣,"劈劈"、"波波"。

也不知過了多久,盧雲總算開口了,聽他輕聲道:"胡姑娘,這些年還好么?"

胡媚兒聽得問候,卻只聳了聳肩,笑了一笑,反問道:"你呢?你好嗎?"

十年不見,什麼都變了,看盧雲的那雙手滿布骨折傷痕,好似地獄來歸,連胡媚兒也不一樣了,她紅妝淡了、衣裝素了,昔時那身杏黃戰袍早已褪下,換上了粗布裙圍,路上擰肩而過,怕還以為來了個菜婆子,誰曉得她便是那高高在上,叱吒風雲的"百花仙子"。

景物不再依舊,人事更已全非,許多往事便如景泰朝一般,只能望夢樂影了。

胡媚兒終於嘆了口氣,她揮了揮拂塵,掃開地下泥灰,便與盧雲並肩坐下。

盧雲默默懷想往事,輕聲道:"胡姑娘,你怎知我回京了?"

胡媚兒道:"有人在紅螺寺里撞見了你,便請我連夜過來,在這兒等著你。"

盧雲嘆了口氣,自水瀑歸來,他始終隱匿自己的行蹤,一不願透露身分,二也不想再與故人相見。直至瓊芳將他引到了紅螺寺,這才讓他撞見了正統朝的人山人海。盧雲默默頷首,道:"是誰差你來的?可以告訴我么?"

胡媚兒微微苦笑,搖頭道:"還是別說吧。你聽了會不高興的。"

此言一出,反讓盧雲醒悟過來。他慢慢後仰身子,倚到了牆上,頷首道:"是楊肅觀差你來的?"胡媚兒沒有承認,卻也不見否認,只雙手抱膝,默默瞧著自己帶來的那盞油燈。

房裡幽幽暗暗的,油燈的光輝雖說微弱凄涼,卻還是照亮了觀海雲遠的座席,盧雲怔怔瞧望楊肅觀的大位,輕聲道:"他想見我,為問不自己過來?"

胡媚兒搖頭道:"這還要我說么?盧雲,你捫心自問,你想見到他么?"

盧雲凄然一笑。確實不必胡媚兒說,他不想見楊肅觀,而楊肅觀也不便貿然見他,個中道理如何,天下間就屬他倆人最為明白。

從過去至現下,位高權重的楊大人,總是無所不能、神通廣大。無論他是從瓊芳口中套出話來,還是他在紅螺寺見到自己,盧雲都不想追問了。胡媚兒順著他的目光去瞧,卻也見到了那四張椅子。輕聲便問:"盧雲,你過去坐哪個位子?"

盧雲以手支額,低聲道:"柳門中人,依官階排座。"

胡媚兒點了點頭,自知楊肅觀坐了第一張大位,其次則為怒蒼之主秦仲海,最末才是伍大都督的座席。她依序去望,卻見第三張椅子斷了條腿,早已毀爛在地,她啊了一聲,待要上前去扶,盧雲卻拉住了她,搖頭道:"不必立起來了,這樣挺好。"

眼見盧雲目光寂然,胡媚兒自也知曉他的心事,低聲道:"盧雲,你還惦著顧小姐?"

此問實屬多餘,盧雲當然不會答。他後背靠牆,側著頭,望著那迷迷濛蒙的油燈,嘴角掛著淡淡的笑。胡媚兒在旁靜觀,只覺盧雲變了好多,十年不見,他的神情平淡了,言語沉默了。一無忿恚,二無悲傷,好似看穿了無盡世情,全都習慣了,胡媚兒把他的情狀看入眼裡,心裡反而更難過。她嘆了口氣,默默解開了一隻包袱,取了張紅帖出來,道:"來,先瞧瞧這個。"

盧雲伸手接過,手上卻來了張喜帖,望來有些朽舊了。他也沒心思多問什麼,只隨手展帖來讀:"皇家有喜,普天同慶,謹詹於正統二年正月初八,為五軍都督伍定遠、義女艷婷行迎親大典,御賜華筵、東閣暖酒,特宣一甲進士狀元盧雲入宮觀禮,共賀新禧……"

念到了此處,盧雲不禁輕輕"啊"了一聲,道:"是定遠的帖子。"

手上是張遲來的喜帖,這是伍定遠與艷婷的婚帖。眼見盧雲頗有驚訝,胡媚兒便來婉轉解釋:"那年你失蹤了,可伍大人卻堅持要寫這張帖子。他盼望有朝一日,終能親手交給你。"

大紅喜帖,染色卻有些脫落了,這說明定遠並未忘了自己。盧雲默默讀著帖子,只見內頁還清楚寫了當日的菜色,"金魚戲蓮"、"龍肝燴鮑"、"八寶海參"……想來這必是定遠家鄉的土習慣,喜貼不忘附上菜名,就怕賓客血本無歸了。

盧雲望向屋中陳設,但見伍定遠的座席依然如故,只老老實實擱在最後一位,便如當年一個土模樣。盧雲低頭讀著帖子,把握當日婚禮的熱鬧,臉上慢慢浮起了溫情,胡媚兒察言觀色,便又道:"那年他定婚前已是五軍大都督,消息傳出,賀客盈門。非只文武百官誠心替他張羅打點,連皇上也破格收了艷婷做乾女兒,好讓兩家門當戶對。"

古來帝王家多有賜姓之舉,如唐朝的李姓、宋代的趙姓,受封者若非是異族王公,便是國之功臣,想艷婷不過一介民女,如何能讓皇帝破格賜姓?想當然爾,定是愛屋及烏了。

盧雲閉起眼來,遙想那冠蓋雲集的大場面,看新郎是本朝大都督,新娘更是皇帝義女,天子還將喜筵設於皇宮東閣,這場婚禮必定盛況空前。一時之間,盧雲好似也瞧見了伍定遠,看著他身穿著新郎紅袍,自在賓客中忙碌穿梭,那國字臉八成還是緊繃繃的,既靦腆、復老土……盧雲想著想著,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難得見到盧雲開懷而笑,胡媚兒自也稍感安心,便又勸道:"過去十年里,不只伍定遠惦著你,整個北京、整個天下,都有好多好多人記掛著你的下落……"她凝視著盧雲,輕聲道:"盧雲,你想不想和大家碰個面?"

聽得此言,盧雲轉過頭去,目光在胡媚兒臉上一掃,微笑道:"大家?"不知怎地,盧雲的目光有股莫名威勢,竟逼得胡媚兒低下頭去,怯怯地道:"大家就是……就是伍定遠、艷婷……還有……還有……"

胡媚兒嚅嚅嚼嚼,就是說不出那對夫婦的名字,卻是怕盧狀元傷心了。眼見她難以為繼,盧雲卻只笑了笑,說道:"胡姑娘,沒關係的,全都過去了。"胡媚兒聽他說得豁達,反而不知該說什麼,只得低下頭去,細聲道:"你……你答應了么?"

盧雲淡淡一笑,自管伸出手指,朝喜貼最末的署名處點了點。胡媚兒順著指端去瞧,眼裡見到了帖末的一方印記,六大篆字入眼,卻是"皇帝正統之寶"!

乍然見到這方玉璽,胡媚兒忍不住扼腕而嘆,自知這番苦心勸說,全都要付諸東流了。

當年謀害柳昂天的兇刀,便是"正統之寶"。這方玉璽改變了天下人的命運,也毀掉了盧雲的一生,只是事過境遷,心裡也沒什麼好恨的。既然事以至此,夫復何求?自今往後,"道不同、不相為謀",人生形同陌路,如此而已。

一切都結束了。人生如戲,戲若人生,剩下的這場戲卻連開鑼也不必了,親逝友散仁義盡,台下人潮既已散去,往事俱往,自己孤零零登上這空蕩蕩的戲台,卻是要做啥呢?盧雲遞還了喜帖,隨時都可能離開,胡媚兒自知無力勸說,只得嘆了口氣,道:"且慢片刻,我還有樣東西給你。你收下之後,再走不遲。"說著從包袱里取了樣東西出來,這回卻不是喜帖了,而是一隻信封。

盧雲哦了一聲,道:"楊肅觀?"胡媚兒嘆了口氣,頷首道:"楊肅觀。"

楊肅觀捎信來了。看那信封里漲鼓鼓的,卻不知裝了何物。胡媚兒見他望著自己,遲疑不接,只得道:"盧雲,楊大人要我轉告你,這裡頭有他的……他的小小心意,盼你念在舊日情份上,務必收下。"聽得這是楊肅觀的小小心意,盧雲心下瞭然,看這信封如此厚重,裡頭若非裝了值錢珍寶,便該是銀票地契。總之是供自己安身立命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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