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千里姻緣一線牽(2)

他從劍尖上剝落爛皮,送到鼻端嗅著,又道:"這月下老人呢,心地最是善良不過,他看這對男女相愛甚深,不忍離別,便拿了條紅線出來,在他倆的腳上綁了綁,說只要紅線上身,縱使天涯海角相隔,兩人日後也可以團圓重聚。"

陳得福訝道:"後來呢?"杜得秈舒爽了,便又穿回了靴子,道:"後來當然是重逢了。據說綁上紅線後,每回那姓張的書生想去花街柳巷,天邊便會劈下雷來。那姓張的老婆也是一般,若想出門勾搭男子,一便會全身爛瘡,不能見人,最後這對夫妻倆走投無路,也就被迫團圓了。"陳得福悚然一驚,道:"這月下老人當真可怕,武功定然厲害了。"

杜得秈哈哈一笑,正要再說,卻聽銀鈴般的笑聲不絕傳來,回頭去望,竟有大批少女分花約柳而來,卻又是月下老人拉線來了。他滿面喜悅,急忙還劍入鞘,道:"不跟你啰唆了,我又得忙了。"正要朝美女靠近,猛聽陳得福大喊道:"大家小心!華山毒劍傳人杜得秈出手,腳氣沖霄!"

毒劍機密泄漏,別說月下老人牽了紅線,縱使玉皇大帝聖旨眉批,怕也不管用。那杜得秈到也乖覺,忙從衣袋裡取出一小錠銀子,低聲囑咐:"去找呂家三兄弟玩去,饒過我。"同門目露求懇之色,陳得福則是嘻嘻一笑,當即收下銀兩,自管蹦跳而去。

天下事物極必反,一個人若是資質不足,到了谷底之境,卻反而能找出一股樂趣來。陳得福每日替師兄弟洗衣洗褲,自也有許多便利,誰長腳癬、誰生癩痢,全華山的機密都在掌握之中。總之金口一開,隨時能毀去一整排的玉面少俠。

"嘿嘿嘿……殺光你們……"陳得福冷笑起來了,也是一輩子見不得別人好,便只在園林里四下穿梭,看同門裡誰敢在他面前出雙入對,誰的褲檔秘密便要公諸於世。

走走瞧瞧,正搜捕鴛鴦間,忽見地下畫了條線兒,彎彎曲曲的,不知有何古怪。陳得福咦了一聲,醒起了月下老人的傳奇,心中便忖:"有線哪,說不定有什麼好的。"他吞了口唾沫,忙沿線跑動,尋覓佳人。穿過了竹林、經過了花草,陳得福跑得氣喘吁吁,繞了偌大一圖,驚見自己又跑回了原地。

陳得福訝道:"圓圈圈?"這掃把福雖然憨厚,卻非蠢蛋,已知地下畫了個天大的圈圈兒,怕有二十丈直徑。他眨了眨眼,不知這線是從何而來,他有意查訪明白,便再次沿線來走,這回放慢了腳步,不旋踵,卻見到了圓圈圈裡頭有兩條直線,交匯圓周,互做直角。

陳得福咦了一聲,見這兩條線聚集一處,各往東北兩方而去,不知有何吉凶,他心下納悶,忙隨東邊那條直線去跑,這回沿角轉進,連奔了四個直角後,卻又回到了原地。

陳得福啊了一聲,左顧右盼,醒悟道:"圓中有方,好神奇哪。"

圓中有方、方空有圓,這八個字像是在哪兒聽過。陳得福越想越覺有趣,便興沖沖地玩了起來,他跺著直線去找,俄頃間,便給他找到一條彎線,循彎線來走,果然又找到了直線,如此反覆不休,圓圈越小,裡頭的方塊也越小,他越走越是頭暈眼花,咚地一聲,腦袋撞著了花樹,擰在地下,正要哼哼唧唧地爬起,卻聽一聲低陳嘆息。

"唉……"悲涼的嘆氣,像是有苦說不出,又像是被毒蛇咬中,陳得福吃了一驚,趕忙從花叢底下探頭去看,卻見竹林深處坐了名公子爺,瞧服飾正是華山門人。陳得福心中偷笑:"又可以整人了。"正要拿石子去丟,那人恰也轉過頭來,陳得福把那人的面貌看得明白,不由吃了一驚,忖道:"這人可惹不起。"

面前的公子爺非但惹不起,尚且不該惹,他便是威震"魁星戰五關"大擂台的英雄豪傑,"三達傳人"蘇穎超。

元宵花月夜,蘇穎超大婚在即,他不去抱瓊閣主,卻在這兒做什麼?陳得福心中納悶,便悄沒聲地爬上樹,打算查查內情,一會兒也好去找長老密報。

這一望之下,不由儍住了。只見竹林四遭已給一隻大圓圖覆蓋,足達二十丈直徑,圓中有方,方內連圓,如此反反覆覆、層層疊疊,最後成了一個小圓圈兒,將掌門包在裡頭。

從竹林外起算,再至掌門腳下,此地至少有上千個方圓,全以"三達傳人"為中心,漸漸開展。陳得福滿心駭異:"掌門的病還沒好么?"

一個多月前,掌門在太醫院遇上了一名黑衣怪客,兩人大打出手後。他便無緣無故病了,從此日夜化圓為方,化方為圓,嚇得眾長老心慌慌。最後逼得瓊閣主南下貴州,看如今已是元宵夜,年過完了,瓊閣主也回來了,蘇掌門卻還在玩著方圓大戰。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面前的蘇穎超仰望天際,那模樣真是一代劍聖,瀟洒儒雅。陳得福見得他的儀錶,一時滿心讚歎,正想合十禮拜,忽見掌門垂下頭去,從懷裡取出一張紙條,口唇喃喃間,好似在悲哀什麼,又似在發愁什麼,陳得福微微一愣,心道:"掌門像是有心事呢?"

一個人到了蘇穎超這個地步,那是什麼也不缺了,他長得英俊漂亮,一雙眼兒大得像貓,女孩見了他,沒有不鞍子仰慕得,加上他武功又高,名氣又響,卻還有什麼煩惱呢?默默瞧望,忽見掌門咬住了牙,一瞬間,面頰上滑落了兩行淚水,身子前傾,竟然跪倒在地,那紙條則給他狠狠扔到了地下。

蘇掌門雙手捧面,跪倒在地,竟已失聲痛哭了起來。陳得福大驚失色,心道:"夢翔師叔!"

華山最慘的故事,便是"夢翔師叔"。他的天資比傅師叔更高、劍法比呂師伯更強,曾被視為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可不巧的是,華山當時已經有寧不凡了。

千載難逢的天才出現,百年難得卻算什麼?夢翔師叔當然不甘心,為了證明他能與不凡師尊平起平坐,他日以繼夜的苦練劍法,盼能搶先體悟"三達劍"。結果,在不凡師尊承繼大統的那一夜,夢翔師叔獃獃走到大家面前,他身子前傾,跪倒在地,眼淚鼻涕全冒了出來……

那一夜以後,"夢翔師叔"就走了……他一個人去到飛來峰,再也沒有回來過……

念及門裡的傷心往事,陳得福熱淚盈眶,他很希望能幫幫掌門,可他不知該怎麼做,正想過去,林外呼喚聲漸漸靠近,隨時都會撞見掌門的苦態,蘇穎超跪地垂首,好似斗敗的公雞。一時仗劍拄地,連著喘了幾口氣,方才勉力起身。

竹林停下腳步,來了一對小孩兒,約莫十二三歲,卻是呂應裳兩個小兒子得義、得廉,聽他倆一齊喊道:"掌門師兄,國丈在祖師殿等你,請你早些過去。"蘇穎超淡淡地道:"這就來了…"蘇蘇穎超畢竟定力過人,稍稍寧定了心神,便已藏起了心事,他整理了衣衫,腳下卻朝地下的圖案去擦,好似怕被別人知覺自己的秘密,這才能安心離開。

掌門走了,竹林里又安靜下來了,陳得福躲在樹上,回思方才掌門倒地垂淚的模樣,心下不由暗暗祈禱:"夢翔師叔,你……你別咒咱們掌門……害他走走上你的路子……"他待三人走遠了,便也跳下樹來,眼見那字條還給扔在地下,想起這是從掌門手裡扔出來的,必是要緊物事,便將之撿起來,日後也好歸還。

手上的宇條很是古怪,小小的紙面里水墨縱橫,滿是奔放之氣。看那墨水一橫、一瀉、一起,像是水流一般,卻不知是什麼玩意兒。

陳得福獃獃看著,茫然道:"什麼鬼啊?"他見那筆畫古怪,仿彿是撲向萬丈深淵的滔滔濁水,瞧來有點怕人,便將之翻轉來瞧,這回筆畫變了,卻活似女人得霓裙雲裳,瞧來還會隨風搖曳。

看這字條千變萬化,當真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陳得福咦了一聲,忙將字條再轉方位,這次居然見到了一隻掃帚,倒與自己手上的鐵掃把有幾分相似。他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滿心雀躍間,便拿起了掃把亂揮亂打,練起了貓狗神功。

跳沒兩步,猛然間腳步一個不穩,摔了個拘吃屎,陳得福吃了一驚,忖道:"完了!我又做傻事了!"華山門下有門規,三達劍譜不許偷看,否則必有大禍秧。果然一個月前不守門規,偷看了"三達劍譜",此後日日都倒著大楣。先是除夕下午去買新刻版書"金海陵縱慾身亡",沒想在街上撞見了幾位師叔伯,非但書給沒收,還落得當街挨耳光。之後逢賭必輸,壓歲錢全沒了,最後還淪落為小柿子的伴當,從此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

想起夢翔師叔的故事,他全身發毛,忖道:"福無雙至,災難總是結伴同行,我可萬萬小心了。"自知手上的字條有鬼,忙將之收入懷裡,不敢多看一眼。正待逃離竹林,忽然腳底一高,跺中了一物,低頭去望,卻是條繩索。

陳得福咦了一聲,不知此物從何而來,他沿著繩索去看,但見這繩索極為古怪,一端給自己踩於腳下,另一端卻藏在花圃里,陳得福喃喃地道:"好奇怪啊。"他將腳底拾起,正想去拉繩索,忽然那繩索緩緩挪移,便朝花圃深處蠕蠕而去。

古怪的繩索,望來好似狡狡靈蛇,不可捉摸。陳得福茫然道:"什麼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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