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回家

瓊芳走、倩兮嫁,定遠做大官,肅觀奪老婆,便連仲海也砍了自己一刀。

所以啊……在這個家戶團圓的元宵夜裡,狀元爺孤身挑著面擔,就這樣穿過了浩蕩的永定河大水,獨自回到了暌違十年的北京。

隨便呀,隨便大家幹啥呀,豪情壯志早已消磨殆盡,孤守正道的悲鬱也隨風而散,盧雲的眼角噙著淚水,嘴巴歪歪的,頸子斜斜的,覷著那曾寫下無數往事的京城。

北京永定門下,有人敲了敲鋼鐵大門,聽他哈哈笑道:"有人在家嗎?盧雲回來了啊。"

沒人在家,只有大批行人急急問避,花錢消災是官府,最難招惹是瘋子,誰敢吭氣答話?

"沒人啊……"盧雲有些失望,他茫然張嘴,腳下跌跌撞撞,宛如孤魂野鬼,便從永定門下晃了進去。行人紛紛避讓,盧雲也在走避,他瞧得到行人,也懂得讓路,神智雖然不算清楚,卻也不曾錯亂到忘卻悲傷。

不太知道自己為何回來,但也不知自己為何要走,何去復何從,既然什麼都不在乎,那就什麼都無所謂了,隨便走,任意逛,一會兒買些名產回山東,不枉到此一游啊。

啦啦啊,哈哈啊,盧雲搖搖晃晃,迷迷糊糊,口中哼著不成曲調的怪歌,東歪西扭地向前行走,走沒幾步,一座大城樓迎面而來,擋住了他的去路。盧雲哼了一聲,正想伸腳去踢,忽然他心下一醒,竟然大叫起來了。

是這兒!是這兒!這是承天門啊!這是他盧雲金榜題名、大魁天下的承天門啊!

是這兒,是這兒帶他走入朝廷,是這兒給他一身華蓋,這是個永難忘懷的地方!盧雲突生熱血,他啊啊喘氣,伸手輕觸牌樓,抬望眼,他要瞻仰曾屬自己的無上榮光……

咦?

城樓空蕩蕩,裝飾改了。

盧雲張大了嘴,仰望著陌生的城樓,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終於垂頭向地,轉身離開。

再來要去哪兒呢?好像沒地方去了……算了,算了,該回山東了……

正要轉身,忽然心下一醒,想到一個好地方。

哈哈!盧雲嘴角泛起了笑,幾乎要手舞足蹈了。

家啊,他還有個家啊,娶走了他的老婆,打爛他的身子,可他總有那份地契啊。在家裡他可以洗把瞼,睡個覺,誰都不能趕走他。盧雲高興地笑了,登時興沖沖地奔跑起來。

"可是……可是……"跑沒兩步,不覺又擔心起來。

怎麼辦?萬一世道險惡,人心叵測,要是正統朝不認景泰朝的地契,那該怎麼辦呢?

傻子……北京沒家了,那就回山東啊,萬一山東老家地震天塌、沉到海里了,那就去山西啊,萬一山西又改名叫山東,那就去漠北啊,如果漠北也給朝廷掌握了,那就下地獄呀,如果閻羅王也穿皇帝的衣服,那就上天堂嘛,反正總有地方去的,不是么?

呵呵、咿咿、啊啊、呼呼,盧雲一會兒單腳跳,一會兒嘻嘻笑,沿途東倒西歪,一路穿過了大街,轉過那熟悉的巷子,忽然砰地一聲,想要回家的盧雲腦門一陣疼痛,他獃獃望著面前墜下的無數磚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咦?本該是道路的地方,多了一棟新房子。

這是誰蓋的?這裡以前是路,沒有這棟房子啊?

盧雲一臉狐疑,他摸著腦袋四處去看,赫然間,他驚慌失措,因為四遭的房舍全是新的,他發覺自己迷路了啊……

華燈初上,月圓照天,在這熱鬧的元宵夜裡,挑著面擔的狀元爺仰望熟悉的玉盤,忍不住淚流滿面。

堂堂的盧大人在此浴血混戰,在此高中金榜,在此結交弟兄,在此仰天狂嘯,結果在這安樂平靜的街弄里,他居然不知該怎麼去到王府衚衕……更不知該怎麼回去以前的家…

"大--膽!"盧雲一拳砸在新房子上,悲聲道:"連憑弔都不準嗎?"

磚牆爆裂,石屑紛飛,驚得路上行人紛紛走避。盧雲咬牙歪嘴,嘖嘖嘖地擠嘴咂聲,好似只要這樣扭著嘴兒,他就不會流淚了,他縱身跳起,身影如同飛鳥,奔上了繁星點綴的夜空,他張開雙臂,像是要朝世人縱惰呼喊……

"瞧!回來了!盧雲活著回來了啊!大家快來看啊!"

誰都好啊,安道京、江充、卓凌昭,不管是誰,不管好壞,快快出來一個認識的人,快啊!

沒人回答他。景泰朝能死的,全都死光了,剩下那些活著的,他也都見不著了……

大水怪瘋狂奔跑,墜地時終於摔了一跤,滿口袋的錢子兒全數灑了出來,像是要欺侮盧狀元,它們在地下繞來滾去,發出嗡嗡聲響。

不準走,統通不準走,盧雲生氣了喔!幾百個銅錢滾動,一直朝四方滾去,盧大人神功蓋世,單手扛舉面擔,大吼一聲,飛射而出的人影滾來滾去,盧雲滾,面擔也滾,地下黑影翻來覆去,一個又一個銅錢給他卷了回來,沒有一個子兒可以逃開他的手掌。

有個壞子兒不住地逃,逃往一張桌下,盧瘋子發狂怒叫,四腳著地,直直衝向那張桌子,形貌如同瘋狗,引得滿街人眾指指點點。

砰,撞翻了桌子。盧雲倒在地下,終於抓到了那壞子兒。咿呀一聲怒號,掌心奮力握緊,雄渾內勁到處,那死命逃走的壞子兒登給壓得變形扭曲。

"客……客倌,您……您還成么?"

進京以來,這是第一個同他說話的人,盧雲低吼一聲,抬頭看去,一名老闆滿面驚慌,想來把他當成了瘋子。盧雲醒覺過來,他抱頭喘息,過得半晌,自把面擔放落在地,坐了下來,撫面問道:"這……這是哪兒?"老闆乾笑道:"豆漿鋪。客官可要來些點心?"

盧雲吞了口乾沫,他一路大喊大叫,不免口乾舌燥,當即趴倒桌上,喘道:"好……

好……給碗豆漿。"那老闆凝望面前的怪人,只感心頭髮毛,卻又不敢把人趕走,他苦笑兩聲,只得轉入內廚,喊道:"老婆啊!客人上門了!"

細碎的腳步聲響起,老闆娘來了,她行到盧雲身邊,忽然間只聽當琅一聲,那碗豆漿竟然打得稀爛,濺得滿地白汁。盧雲低頭喘息,回頭去望,只見那老闆娘眼中噙淚,只在低頭望著自己,盧雲見了她的臉面,忍不住"啊"地一聲大叫,險些摔倒在地。

小紅?情兮的丫環,她在這兒?

盧雲張大了嘴,抬頭看了看店招,那"尚書豆漿"的金字招牌閃耀生輝,竟是如此的刺眼耀目,逼得盧雲舉起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臉面。

不要,不要,不要小紅看到自己這個鬼樣子,他要躲起來……從人世間里消失不見,誰也看不至……

小紅驚愕悲切,霎時間雙手掩面,淚如雨下,轉身奔回了後廚。盧雲張大了嘴,像是要等著喝豆漿,腦中一片凌亂,直到咚地一聲,小紅再次端來了豆漿,奉到盧雲面前。

豆漿碗放落面前,盧雲嘴角緊緊苦閉,他像是做錯事的孩子,兩手放上膝蓋,身子不住前後晃動,非但不敢去碰面前的豆漿,更不敢往四遭看上一眼。

十年過去,小姐嫁人了,老爺也過世了,便連小紅也出嫁生子了。小紅掩面拭淚,她也不知該怎麼說那些往事。淚眼朦朧間,她望著當年的盧公子,什麼都變了,唯獨他沒變,他還是一樣窮、一樣莫名其妙,一樣悲鬱無言。小紅見了他這般神態,忍不住趴倒桌上,痛哭失聲起來。那老闆滿面驚惶,低聲道:"老婆,你……你哭什麼?這……這人是誰啊?"

小紅含淚苦笑,她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丈夫的問話,面前這人姓盧名雲,他是小姐出嫁以前的未婚夫,這樣的稱呼,誰能聽得懂?

趴下頭去,盧雲凝望桌上那碗白凈泛香的豆漿,這是倩兮的尚書豆漿……楊肅觀喝了四年的尚書豆漿……已成老字號的店面,卻是自己生平頭一回進來……

盧雲兩眼眯起,垂首望著那碗豆漿,耳中傳來小紅的哭聲,他很想過去安慰她,可是他就是吭不出一個字兒……他明白自己如果說話了,他會恨透了那個人,那個缺席的人…

…那個流放到天涯海角的孤臣孽子……

"盧雲啊!"一聲尖叫響起,把盧雲拉回了塵世,盧雲愕然回首,驚見一個女人急急奔到面前,睜眼瞪著他。她指著盧雲的挺鼻子,不住顫抖尖叫:"是你!

是你!"

"二姨娘。"盧雲忍淚咬牙,低聲答道:"我……我回來了。"

"你去死啊,"一柄掃帚當頭打來,整碗豆漿全潑上了身。耳邊響起了悲憤吶喊,二姨娘手舉掃帚,拚命擊打,口中哭喊不休:"都是你!都是你!老爺會死,全都是你害的!你這殺千刀的,鬼你個正道,你害得我們顧家好苦,居然還有臉回來?你去死!去死!"

盧雲啊啊張嘴,他很想抱住二姨娘,聽聽她這十年來過的好不好……他想知道小紅的丈夫是什麼人……畢竟已經過了十年啊……

掃帚一直打、拚命打,盧雲根本不能說話,眾人慌忙去拉,二姨娘卻抵死不從,哭叫之間,掃帚當頭重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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