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無解難題(1)

夜色黑沉,盧雲雙肩挑擔,沿途北進。約莫過了二十來里,才一行出揚州,便見夜空彤雲密布,轉眼大雪將至,瓊芳粉腿側疊,穩坐面擔之上,把盧雲寬大的袍子披在頭頂,一路裹到腳踝,全身只感暖呼呼地。她見寒風陣陣刮來,盧雲身上衣衫單薄,忙道:"盧哥哥,你會冷么?"

盧雲搖頭道:"我長年住在水瀑里,衣衫襤褸,早已無所謂寒暑。"瓊芳聽得悠然神往,笑道:"真好,百病不侵,大冷天里可以打赤膊逛街,好威風呢。"

盧雲微微一愣:"打赤膊逛街,這樣很威風么?"瓊芳笑道:"當然了,北京時興赤膊遊街呢,你要不信,自管進京瞧瞧。"便是夏天盛暑,怕也沒人打赤膊逛街,瓊芳如此胡說八道,純是要引大水怪回京參觀了。

她偷眼看向盧雲,只見這人鼻挺唇薄,鳳眼沿眉上揚,雙眸雖不比蘇穎超靈動黑亮,卻顯得凜然不可犯,極具士大夫威勢。瓊芳含笑凝望,她見盧雲一臉蕭索,有意逗他開心,便道:"盧哥哥,你以前很風流吧?"盧雲聽了風流二字,忍不住眯起雙眼,歲月蹉跎,廉頗老矣,看那嘴角下彎,眼角皺紋乍然而出,隱帶愁苦之色。瓊芳看入眼裡,忍不住噫了一聲,砸舌道:"不許裝那怪模樣,又老又丑!怕死人了。"她用力往盧雲身上拍打,聞到他袍子上的氣味,忽然想起一事,忙道:"盧哥哥,你用過煙壺嗎?"鼻煙壺傳自西方,內放煙草麝香,提神醒腦,乃是富貴人家日常所用,盧雲窮酸出身,自是看得多,用得少,只得搖頭道:"不曾。"

瓊芳微笑道:"盧哥哥,讓我送你一個煙壺,好不好?"盧雲頭也不搖,逕自道:"不好。"瓊芳奇道:"為何不好?"盧鐵頭傲然仰天,凜然道:"無功之賜,受之有愧,盧某如何能收?"

瓊芳大怒道:"好哇!那你又為何收我的金葉子!無恥!"氣憤之下,竟在擔子上跳了起來,好似要拆了盧雲的面擔。盧雲見她活蹦亂跳,那面擔尺許見方,如何容得她搖來晃去,只得沈聲阻止:"路上顛撥,小心咬了你的舌頭。"

瓊芳哼道:"老娘偏愛亂動,你想怎樣?難不成還能點上我的穴道不成?"

盧雲咦了一聲,心想不錯,便要依言辦理,瓊芳見大水怪伸出魔掌,不由驚道:"哎呀!拾人牙慧,你這文抄公毫無創見,救命啊!謀財害命,謀殺債主啊!"

盧雲蕭索,瓊芳活潑,盧雲寂靜,瓊芳聒噪,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遇到盧雲沉默無語,瓊芳卻總有本領逗他說話,這位姑娘口才便給,活潑好玩,倒也平添不少樂趣。

盧雲孤獨多年,年輕時流落四海,賣面維生,哪知偶然間撿到這隻小花貓,在這惱人的圍爐夜裡,居然也消去了無數悲苦寂寞。

笑鬧間又過數里,瓊芳逃過一劫後,便又無聊起來,她拿著盧雲的長袍蒙頭,左顧右盼,眼看大水怪專心走路,不再言語,便又道:"盧哥哥,告訴你一個秘密喔,你要不要聽?"

秘密不請自來,聽者必然倒楣,盧雲咳了一聲,正要出言婉拒,瓊芳笑顰如花,坐直了嬌軀,靠到盧雲耳邊,悄聲道:"我跟你說吆,我爹爹和你一樣,也是個狀元爺。"瓊芳煞有介事,秘密卻是稀鬆平常,她有些得意,又道:"不過他的狀元可是老資格了。他是武英朝欽點的大狀元。你該喊他一聲世叔才是。"

紫雲軒乃是知名書齋,門人每多科考功名。看瓊芳如此聰明機靈,想來她的父親定是多學多能之輩。盧雲言簡意賅,頷首便道:"久仰。"瓊芳笑道:"你久仰我爹爹,可曉得他是誰么?"

盧雲道:"他是瓊大人。"瓊芳的父親自然姓瓊,哪能是別的姓?莫非姓盧不成?瓊芳心下不悅,喝道:"你敷衍我!你到底知不知道?"盧雲悶不吭聲,自管搖了搖頭,瓊芳不是滋味,恨恨便道:"無知之徒!我爹爹姓瓊名翊,大家都叫他道甫先生,你居然敢不知道?我拆了你的爛面擔!送你回鄉下養豬!"

小姑娘大吵大鬧,大水怪掩耳疾走,好容易安靜下來,又過不到半里,瓊芳又伸手來搖盧雲,說道:"口渴了。"盧雲森然道:"少說點話,口就不渴了。"

瓊芳哼了一聲,道:"我偏要說。"雙手圈嘴,大呼曰:"還錢!還錢!"

盧雲禁不住吵,當下凌空探掌,收了一把白雪,反手便往她嘴裡塞去,想來此舉一能解渴,二能封口,可謂一箭雙鵰。

瓊芳大聲道:"我不要吃雪!不要吃雪!"

盧雲長嘆一聲,終於駐足下來:"那你要什麼?"

瓊芳笑顏如花,道:"人家要熱茶。"黑天白地,四下無人,哪來的茶鋪?

瓊芳有意給他出難題,便又不住吵嚷撒嬌,盧雲掩耳疾走,一路奔到枯樹底下,自管放落了面擔。

瓊芳瞧了瞧那株枯樹,蹙眉道:"幹什麼?這是茶樹么?"盧雲自從面擔底下取出炭盆,接了滿滿一壺雪,放上了炭爐,隨即燒起水來。瓊芳這才懂了,歡容拍手:"茶來了。"

寒天雪地,瓊芳窩在盧雲的袍子里,含笑看著這個男子。只見他升起了火,又從面擔里取出茶罐子,便要煮起香茶。瓊芳忽然驚道:"冒牌碧羅春!"

大水怪貪圖便宜,居然買了假茶誆騙客人,看那茶粗製濫造,苦中帶澀,可說一無是處。瓊芳揮舞手腳,大鬧道:"我不要西背貨!我要喝茉莉香珠。"盧雲一窮二白,哪來的香珠請客?也是忍無可忍,右手便朝樹榦揮出,喀啦一聲大響,竟爾凌空墜下一截枯枝。他伸手拾起,轉頭望向瓊芳,神色有些不善。瓊芳怕他生氣了,趕忙換上笑瞼,陪話道:"啊!碧羅春呢,好高興呀。"

小姑娘一旦安靜下來,四周便又靜謐無聲,天候益發冷了,瓊芳最怕楚囚相對,便又想找話來說。她轉了轉大眼瞳,忽道:"盧哥哥,你那大胖子朋友呢?"

盧雲聞言一愣:"大胖子?"

瓊苦笑道:"就是長安大街的那個胖子啊!"眼看盧雲沉吟不語,料來定是忘記了,瓊芳便自笑道:"大概十年前吧,有一天咱和爺爺一塊兒搭車,經過了長安大街,見了兩個大官站在街邊,一個是大胖子,肚子圓滾滾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另一位公子個頭高高的,生得是…生得是……"說到這兒,臉上不由微微一紅,忖道:"這姓盧的已經跩得狠了,我要再誇他的形貌,這人定然飄上了天,那可怎麼得了?"咳了一聲,改口道:"那個公子啊……咳……我見他生得尖嘴猴腮,獐頭鼠目,模樣十分怕人。我怕得發了抖,趕忙來問爺爺:"爺爺啊,大街上怎麼會有老鼠爬出來呢?好怕人哪。"她嘻嘻一笑,便朝盧雲肩頭拍落,道:"喂,你曉得我爺爺怎麼說?"

盧雲毫無介面之意,只低頭煽火,八成想一拳擊昏瓊芳,也好圖個耳根清靜。

瓊芳見他不理不睬,忍不住哼了一聲,大聲道:"討厭鬼!"盧雲奇道:"討厭鬼?你爺爺這樣說?"

瓊芳心下大樂,忖道:"瞧,還不是偷偷聽本姑娘說話。還裝呢。"她揚起了下顎,儼然道:"沒錯,我爺爺就是這樣說。他千叮嚀、萬珍重,拚命跟我來說:"孫女啊孫女,千萬千萬小心。柳侯爺家裡養了四隻討厭鬼,一隻比一隻討人厭。這隻大老鼠姓盧名雲,他就是其中最最討厭的一隻。下次你再遇上了,記得拿只大掃帚……"

正要將之掃死,盧雲卻啊了一聲,轉頭凝視瓊芳。瓊芳以為他生氣了,悻悻便道:"看什麼看?天下姓盧名雲的討厭鬼滿街都是,我又不是罵你……"正要再說,卻見盧雲點了點頭,道:"瓊姑娘,我記得那天的情景。"

瓊芳沒好氣地道:"是么?那我當天穿什麼衣衫,你說得出么?"昔年兩人二度照會,相距雖有十年,瓊芳那身紫衫卻仍醒目耀眼,讓人入眼難忘。盧雲懷想往事,慨然道:"那天你和國丈坐在車上,身穿紫衫,頭扎紫巾,一雙眼兒聰慧明亮,十分動人。"

盧雲是至誠君子,他要說十分動人,那就不會是九分動人、八分動人,而是真正的嬌憨可人。瓊芳聽他稱讚自己,直是大喜欲狂,她開心極了,立時解開發巾,自將秀髮望後攏了攏,笑道:"好記性呢,連姑娘穿什麼衣衫都記得,我可小覷你了。"盧雲嗯了一聲,道:"你身做男子打扮,我當然記得。"

這話有些語病,好似瓊芳穿做了女子衣衫,他便要視而不見了。瓊芳本在甩動秀髮,一聽此言,當下急急束回頭髮,哼道:"死老鼠。"她梳了梳自己的頭髮,冷冷地道:"喂,你少跟我混,你還沒說那個大胖子是誰呢。"聽得此言,盧雲垂眼沈目,卻又不說話了。瓊芳哪管老僧入定,拚命叫道:"你又不吭氣了,喂!喂!喂!你聾了么?"盧雲禁不住吵,只得嘆了口氣,依實答了:"他是韋子壯。"瓊芳沒聽過這個名號,只喔了一聲:"原來是韋大叔,他人呢?"

盧雲緩下腳來,閉上雙眼,嘴角隱隱牽動。

殺聲震天,再次沖入耳中,天邊白雪變成了滔天大火,永定河上船來帆往,一個個身影墜下水去,不住發出凄厲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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