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共飲

景泰三十三年九月十三日,政變前六日,怒蒼山腳

九月十三清早,黎明天光之中,朝廷第一隻大軍開抵怒蒼。此路兵馬起於天水,共計三萬騎兵,主事為天水新任都指揮使,四品總兵陳鑼山。

天水、平涼、驛馬關,是為朝廷剿匪第一線,三處守軍勢若犄角,合圍怒蒼。半個時辰過後,平涼、驛馬關二地總兵各率軍兩萬,也已趕抵此間,前來與天水軍會合。朝廷壓迫敵方腹地,必有深意,果然不到下午,玉門關的神武炮車也已運抵。重炮駐守長城,向用以撫遠鎮邊,除景泰十四年大戰之外,這還是近三十年來頭一回用於內戰。

二百五十六門火炮上陣,威勢驚人,大大不同於"投石機"飛天墜物之粗陋。重炮曰 "神武大炮",輕炮稱"旋風炮"、"流星炮",這些炮台輕則數十斤,重則數百斤,均由軍器監打造,開國初由交趾太子黎澄傳下,製法列本朝機要,非要員不能參閱。火炮前膛填彈,燃葯後射出,炮火及遠,炸力沈猛,轟破寨門之後,配合騎兵衝鋒,最具殺傷威力。

自昨日起算,至今日夜間為止,一共趕抵四路兵馬。合計十二萬大軍。

八月中秋前夕,柳昂天叛國,京畿大營三萬軍馬怒闖北京,雙方激戰一場,皇帝逮捕無數柳門親信,陛下余怒未消,豈料三日不到,竟又接獲不明線報,說那怒蒼山手握玉璽,隨時要擁立新帝,向北京挑戰。

消息傳出,皇帝震恐不安,無數探子便已趕往西疆,查探消息是否屬實,天下軍馬旋即待命,只要查認確鑿,立即整裝西征。

九月十二深夜,安徽護庸侯高家門人飛鴿傳書,群鴿八站接力,回秉北京,言道玉璽並同柳家余孤,已然投入怒蒼。今聖狂怒,旋即下旨征討怒蒼,誓言踏平山寨,生擒秦仲海。

西疆前線兵馬已然圍山,這十二萬軍不過是個先鋒,真正的主力起自京畿,尚未趕到,計神策、鳳翔、熊飛、威邊、寧遠、赤麟六路大軍,二十萬御林禁軍連夜進發,現已通過虎牢關,即將於九月十九傍晚抵達。

此戰牽涉皇權歸屬,實乃國家第一要務,自要傾全國之力征討,連長城駐邊的軍馬也已調回,軍容之盛,為三十年來所僅見,若不能一次平定亂匪,徹底剿滅妖火,皇帝絕不罷休。

※※※

月朗天靜,怒蒼山腳營寨連綿,鱗次櫛比。帥帳里笑鬧聲不絕於耳,只見營中殺豬宰羊,直如流水宴席。帳中坐著幾員大將,諸人高談闊論,神態歡暢,卻只有一名將領不言不語,看他低頭不動,更沒動上酒杯菜肴,面色里隱隱透出氣苦。

"江----提督……",官話的捲舌腔響起,冷冷地道:"陳大人如此安排,您可有異議?"

聽得說話,江提督抬起頭來,望著面前的一名男子,說話那人姓馮,單名一個治字,長得是獐頭鼠目。只見那馮治喝了酒水,擦去唇邊油膩,又把話說了一遍:"江提督,安排您的軍馬做先鋒,您到底有無異議啊?"

江提督,便是陝西提督江翼,太子太師江充的胞弟。包圍怒蒼的兵馬中,最雄壯的一隻便是江翼帶領的江系親軍。此路援軍近在咫尺,向駐於陝甘等地,計五萬餘人,乃是此行討逆的主力之一。

征討怒蒼,先鋒便是送死,江翼面色鐵青,不住迴避面前那馮治的目光。只是馮治毫不放鬆,居然一再催促。聽他道:"江提督可別拒人於千里之外,若非咱們欽差陳大人一心提拔你,怎會讓您的手下打第一陣?他好心提拔你,你可別不識相啊。"

聽得"提拔"二字,江翼臉色青紫,當真氣到說不出話來了。想他江家威震天下,兄弟深受皇帝仰仗,早是國之重臣,向來只有他提拔別人,什麼時候給誰提拔過了?江翼深深吸了口氣,壓抑怒氣,道:"多謝欽差陳總兵的好意,這裡多少英雄,先鋒大位我不敢坐,還是讓給你們吧。"那馮治嘿地一聲,道:"江提督,您可別推拒,軍令如山呢。"

提到軍令,幾無轉圜餘地,江翼搖頭道:"馮兄不必再說了,請恕江某不能答應,若要攻堅,咱們同時出發。不必分什麼先後。"馮治臉色難看,還沒發作,便聽一聲冷笑:"提督大人,你有什麼不滿,只管沖著陳某來。"

江翼凝目望去,說話之人姓陳,名鑼山,總兵頂戴,這人便是馮治口中的那個欽差了,看他不住斜睨自己,大有挑釁意味。

濫竽充數之輩,俯拾皆是,這陳鑼山並非柳門出身,也非江系保薦,卻是七日前才給皇帝升任的下級軍官。江翼來此之前,根本不識此人。他沈斂怒目,不去理會,雙手抱胸,沉聲道:"聽好了,天下除開聖旨,陝甘兵馬只聽太師調度,閣下所言,請恕江某不能奉命。"

陳鑼山把酒杯往地下重重一砸,喝道:"江提督,這帥營里的主事便是我,天水新任都指揮使,天子欽差陳鑼山!你如此說話,不怕犯上么?"對方神態張狂,入朝以來所僅見,江翼震怒之下,一時已是面色泛青,當下站起身來,怒目回望陳鑼山。

"給我坐下!你不怕軍法么?"陳鑼山怒喝,尚方寶劍亮了出來,他要一次壓倒江翼。。

尚方寶劍之前,江翼並未屈服,這種神氣玩意兒,江家多得是,便是自己手中的寶刀、腰間的匕首,哪件不是御賜?他將酒杯拿起,狠狠往地下一砸,森然道:"姓陳的,我江家稱霸朝廷之時,你這鄉下乞兒還不知在哪兒蹲窯子。怕這個字,姓江的不會寫!"

陳鑼山忍不下這口惡氣,一時怒吼連連:"來人啊!把他押起來!"

營帳里百名親兵摯刀在手,都要過來抓人,江翼手按刀柄,霎時背後刷刷數聲,十名江系副將搶先拔刀出鞘。情勢森嚴,雙方劍拔弩張,陳鑼山震怒欲狂,命人嚴守營帳,不許任何人離開。

便在此時,兩名老將掀帳入營,左首那人身長十尺,身穿金甲,卻是宋公邁,右首那人極為矮小,黑甲白髮,正是高天威。撫遠四家的兩大宗主老將入得營中,便見雙方咬牙切齒,欲待相互砍殺,宋公邁慌道:"這是幹什麼?大敵當前,咱們正是要攜手同心的時候,這是做什麼來著?"眼看江翼與陳鑼山兩人怒目相對,火氣十足,高天威趕忙率領門人,隔在兩方人馬之間,宋高兩名老將各自安撫,都在勸慰。

良久良久,雙方終於放下屠刀,只是彼此仍不願對面說話。宋公邁扶住江翼的肩頭,溫言道:"江提督快彆氣了,大家喝杯酒,當是和解吧。"江翼別過頭去,揮了揮手,低聲道:"不了,末將有些累了,爵爺您自管喝吧。"說著頭也不回,逕自帶著屬下離去。

馮治叫道:"提督大人,咱們約好的事兒,您可得照辦啊。"

眼看江翼頭也不回地走了,高天威忙問道:"他幹啥氣成這德行?"

馮治乾笑道:"也沒什麼,咱們心腸好,把先鋒大位讓給陝西軍馬,讓他們奪個頭號戰功,哪曉得這小子倚仗他哥哥的勢力,硬是不識咱們的好心……"陳鑼山冷笑道: "可不是么?給臉不要臉!都什麼時候了?他還以為他那二哥有個屁用?"聽得實情如此,高天威嘴角下彎,向宋公邁使了個眼色。兩名老將口中沒說話,心裡卻是暗暗搖頭。

眼前要打的地方不是別處,乃是天下第一難攻的怒蒼總寨,先鋒隊便是敢死隊,陳鑼山這幫人硬要拿人家手下的性命當墊背,無怪會吵成這個模樣。

※※※

朝廷大亂,柳昂天已死,江充、江翼兔死狐悲,江提督率著屬下返回本部,眾將神情苦悶,各自回營歇息,一路無話。

江家三兄弟,大哥早死,江充行二,江翼行三,三人中向以二弟江充見識最遠、權謀最高,但以戰陣較量而言,卻以這位三弟江翼最為高明。此人精於陣法,兵馬嫻熟,乃是當朝名將之一。自秦霸先死後,更為朝廷鎮守西疆,數十年來未有大失。數月前與怒蒼一場激戰,在煞金與陸孤瞻的大軍聯手夾攻下,江翼尚能從容調度,大軍雖敗不潰,足見此人頗有真材實學,絕非逢人說項的弄臣小丑。

江翼孤坐營帳,暖了一壺酒,自飲自酌。他怎麼也料想不到,今夜不過入帳參軍,便要吃上一頓排頭。想起陳鑼山的霸道、馮治的輕薄,江翼恨恨一拳捶在几上,淚水奪眶而出。

柳門慘案之後,皇帝龍心猜疑,不再重用朝中舊臣,二哥江充從此大權旁落,他既是江充的胞弟,此戰奉召出征,自然動輒得咎。想起兄長情勢堪虞,富貴歲月嘎然而止,等在前面的,怕是艱難無比的崎嶇路程。江翼雙手掩面,忍不住輕聲啜泣起來。 "江提督別哭。咱來與你……"對座傳來低沉的說話聲,口音前所未聞。

"喝一盅。"

營帳之中,居然會有不速之客,江翼大吃一驚,急忙放下雙手,睜眼望著矮几對座。對面傳來兩道火焰般的目光,從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裡放來。

對座一條大漢斜肩側坐,單手放置几上,看他嘴角帶笑,橫眼睥睨,側臉望去,高鼻倍加醒目,江翼見這人滿面鬍渣屑子,約莫三十來歲,一頭濃密黑髮,雙目不必圓睜,威勢便已十分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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