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長方形盒子(1850年) 康華譯

好幾年前,我訂了從南卡羅來納州的查爾斯頓到紐約的船票。那是艘叫做「獨立號」的豪華郵輪。船長叫哈代。如果天氣許可,我們將於當月(六月)十五日出發,所以在十四日那天,我就上船整理了一下自己訂的包間。

我發現乘客很多,女客更是多得超乎平常。乘客名單上有我的一些熟人,我欣喜地發現,其中有科尼利厄斯。懷亞特先生的名字。他是位年輕的藝術家,我們之間有過溫暖的友誼。

他曾是我在卡羅來納大學時的同學。我們總是形影不離。他具有天才身上所具有的一切稟賦,孤傲、敏感而狂熱。此外,他的胸腔里,還有一顆世上最溫暖、最真誠心在跳蕩。

我注意到有三個特別客艙的門卡上寫著他的名字;再對照旅客名單,我發現那是他為本人、妻子和他的兩個妹妹訂的。特等客艙相當寬敞,每間有兩個鋪位,是上下鋪。當然,鋪位很窄,只能容下一個人,即便如此,我還是想不通為什麼這四個人要訂三個特等客艙。彼時彼刻,我的心靈恰好處於不可理喻的狀態,對瑣細小事異乎尋常的好奇。儘管心懷羞愧,我還是承認,當時,我確實對那間多餘的客艙做了種種荒唐拙劣的推測。當然,這不關我的事,可我依然一門心思想去解開這個謎團。最終我得出了一個結論——我奇怪為什麼自己沒有早些想到它。「當然是個僕人,」我說,「我真傻,這麼顯而易見的答案,怎麼早沒想到!」

然而當我再次回去對照旅客名單,我清楚地看到這一家子沒帶僕人,儘管原本打算帶一個的——因為名單上「及僕人」的字樣起初寫在那裡,之後又被劃掉了。「哦,一定是額外的行李,」我自言自語道,「那是他不想放在貨艙,而想擺在眼皮底下的東西——哈,我明白了——八成是油畫之類的東西——就是他一直和那義大利的猶太人尼可雷諾討價還價的那幅畫。」

這想法令我挺滿意。我暫時打消了好奇心。

我對懷亞特先生的兩個姐姐很熟悉,她們是非常親切聰明的女孩。而他新近迎娶的妻子我還未有幸得見。他曾多次帶著他慣常的狂熱在我面前談及她。他描述她那非凡的美麗、她的不同一般的聰慧和成就。而我因此極為渴望能夠與她結識。

在我上船的那天(十四號),懷亞特一家也要來——因此船長通知了我——但是我在船上多逗留了個把小時,期望能見到新娘,結果盼來的卻是一份歉意。「懷亞特夫人有點兒不舒服,他明天起航時才會上船。」

次日,我從旅館去碼頭,路上,碰到了哈迪船長,他說,因為「一些情況」(一個愚蠢卻方便的託辭),他認為『獨立號』在一兩天內都不會起航,當一切準備就緒時,他會派人通知。這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因為當時正刮著強勁的南風;不過既然他不肯透露那「一些情況」是什麼,我再固執不已地追問下去也沒意義,無奈中,只得回家百無聊賴地消磨時光。

差不多一個星期過去了,船長還沒送信來。不過,最後總算等來了,我立即趕上了船。

船上擠滿了乘客,四處是出發前的紛亂嘈雜。懷亞特一家比我晚到十來分鐘。兩姐妹,新娘和畫家都到了——畫家還是一貫孤高的樣子。我對此再熟悉不過了,也就沒放在心上。他甚至沒把我介紹給他的妻子——這一禮節自然就落在了他的妹妹瑪利安身上——她是個可愛聰明的女孩,只三言兩語,我和新娘就彼此相識了。

懷亞特夫人嚴嚴實實地裹著面紗,當她揭開面紗對我鞠躬還禮時,我承認,我感到了深深的震撼。多年的經驗早已告訴我,不能完全相信畫家朋友對女性的熱烈讚揚,否則我會更加震驚。話題一旦牽涉到「美」,我很清楚,他總是很輕易地就進入純粹完美的理想勝境。

事實是,我不得不說,懷亞特夫人絕對只是一個相貌平平的女人。即使不是丑的要命,我想,也差不離了。不過,她身著盛裝,品味高雅——於是我確信,她必定是憑著思想和靈魂的持久魅力俘獲了我朋友的心。她幾乎沒說什麼話,很快就和懷亞特先生一起進了客艙。

我原先的好奇心又浮上心頭。沒有僕人——這個確定無疑。於是,我就看有沒有額外的行李。過了一會兒,碼頭上來了一輛馬車,載著一隻長方形的松木盒子,這似乎就是大家要等的東西。盒子一到,我們就起航了,很快安全穿過沙洲,駛向大海。

如我所言,那隻盒子是長方形的,大約有六英尺長、二英尺半寬;我打量著它,儘可能做到精確仔細。盒子的形狀很特別,我一看見它就為我的準確猜測自得不已。您可能還記得,我說過我那位畫家朋友的額外行李應該是畫,起碼是一幅畫。我知道,他已經和尼可雷諾會談了幾個星期——這隻盒子的外觀看,裡面裝的只能是達。芬奇《最後的晚餐》的複製品。

據我所知,這幅《最後的晚餐》是由小魯比尼於佛羅倫薩仿繪的,一度為尼可雷諾所有。我認為,關於盒子的疑問解決了。想到自己如此敏銳聰明,我竊笑不已。懷亞特對我隱瞞他的藝術秘密,這還是頭一回。他顯然是想出其不意,從我的眼皮子底下偷運一幅好畫去紐約,還指望我對此一無所知。我決定好好挖苦他一番,好讓他從此以後長點記性。

不過,有一件事讓我很心煩。這盒子沒送到多餘的包房裡,而是放在了懷亞特自己的房間里。它幾乎把整個地面都佔滿了——這無疑讓藝術家和他的妻子很不舒服,尤其是盒子上還用柏油或者油漆龍飛鳳舞地塗上了大寫字母,散發出一股刺鼻的、在我的感覺中特別令人噁心的氣味。蓋子上漆著如下字句——「阿德萊得。柯蒂斯夫人,阿爾巴尼,紐約。科尼利厄斯。懷亞特先生託運。此面向上,小心輕放。」

我明白,這位阿爾巴尼的阿德來得。柯蒂斯夫人是畫家的岳母——不過我把這個地址看作是畫家向我瞞天過海而故意製造的玄虛。當然,我斷定,盒子和裡面的東西抵達我那孤傲的朋友在紐約錢伯斯街的工作室後,絕不會再向北行。

起初的三四天里,天氣相當不錯,只是頂著風,因為海岸剛從視線里消失,我們就轉向正北方行駛了。由於天氣很好,旅客們興緻都很高,樂於彼此交往。不過我得把懷亞特和他的妹妹們排除在外。他們舉止僵硬,我不由覺得,他們對同船乘客很粗魯。對懷亞特的行為我不以為然。他甚至比往常還要陰鬱——實際上他孤僻得更厲害了——不過我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了。可他的兩個妹妹也這樣,實在讓我琢磨不透。旅途的大部分時間裡,她們都把自己關在包房裡,儘管我一再力勸,她們仍堅決拒絕同船上的任何人打交道。

懷亞特夫人則隨和得多。我是說,她挺愛閑聊的;在海上,愛閑聊可是值得大力推薦的。

她同大多數女士打成一片;而且讓我大跌眼鏡的是,她還毫不含糊地向男士們賣弄風情。她總是『逗樂』我們。我說『逗樂』——不知道該怎樣說清我的意思。實際情況是,我很快發現,懷亞特夫人被譏笑的次數遠比大家同她一起歡笑的次數多。男士們對她幾乎不置一詞,而女士們很快就斷言她是「好心腸的傢伙,但相貌平庸,極其無知,粗魯不堪」。最讓人費解的是,懷亞特先生怎麼會同她配了對兒,簡直是落入圈套。一般來說都是因為錢財——可我知道,壓根不是這麼回事;因為懷亞特跟我說起過,她沒帶給他一個子兒,也指望不了能從其他渠道得到任何好處。他說,他是為了愛情結的婚,只為了愛情,他的新娘非常值得他愛。當我想到朋友的這些表白,我坦率承認,我感到了無法言喻的困惑。他會不會是喪失了感覺?我還能怎麼想呢?他,如此優雅、聰明,如此挑剔,對缺陷異常敏感,對美無比狂熱!

固然,這女士看起來很喜歡他——尤其是當他不在場的時候——她一再引用她那「心愛的丈夫,懷亞特先生」的話。這使她顯得特別可笑。「丈夫」這個詞似乎永遠——套用一句她本人的妙語——永遠「停泊在她的舌尖上」。同時,全船的人都看得出,他以最明顯的方式迴避著她,多數時候把自己獨自關在船艙里。事實上,可以說他整天都把自己關在裡面,一任妻子自由自在,盡情盡興地在主艙的乘客中間肆意取樂。

根據我的所見所聞,我下了這樣的結論,由於某種難以解釋的無常命運,抑或是突發奇想,在狂熱而古怪的激情的支配下,藝術家被蠱惑了,娶了個絲毫配不上他的人。隨之出現的結果自然是,迅速產生厭惡,而且很徹底。我從心底里同情他——但卻做不到因此而完全原諒他對《最後的晚餐》那樁事的隱瞞。我打定主意要進行報復。

一天,他來到了甲板上,我像往常那樣挽著他的胳膊,來來回回地溜達。他的憂鬱看起來一點都未消退(我覺得處在他的情況下,這很自然)。他的話很少,即便擠出幾句來,也抑鬱得要命。我斗膽說了一兩個笑話,他試圖微笑一下,可是比哭還難看。可憐的傢伙!——想到他的妻子,我懷疑他怎麼有心情強裝笑顏。我決定針對那長方盒子展開一連串的冷嘲熱諷,旁敲側擊,好讓他慢慢明白,我可不上他那點玄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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