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厄榭府的崩塌

厄榭府的崩塌(1 )他的心兒是把懸掛的琴;輕輕一撥就錚錚有聲。

——貝朗瑞那年秋天,一個陰沉、昏暗、岑寂的日子,烏雲低垂,厚重地籠罩著大地。

整整一天,我孤零零地騎著馬,馳過鄉間一片無比蕭索的曠野。暮色四合之際,令人憂傷的厄榭府終於遙遙在望。我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一瞥見那座建築,心靈就充滿難以忍受的憂傷。說難以忍受,是因為往常即便到了荒蠻之所或可怕的慘境,遇到那種無比嚴苛的自然景象,也難免有幾分詩意,甚而生出幾分喜悅;如今,這股憂傷的感覺卻總是揮之不去。我愁腸百結地望著眼前的景物。我望著孤單的府邸和莊園里單一的山水風貌,望著荒涼的垣牆、空洞的眼睛一樣的窗子、三五枝氣味難聞的蘆葦、幾株枯木白花花的樹榦——心裡真是愁苦至極,愁苦得俗世的情感已無法比擬,只有與染阿芙蓉癖者夢回以後的感覺作比,才足夠貼切——苦痛流為日常,醜惡的面紗也摘除而去。我的心直翻騰,還冷冰冰地往下沉,凄涼得無可救贖,任是再有刺激人的想像力,也難說這是心靈的升華。究竟的怎麼了?我思忖起來。

到底是什麼原因,使得我在注目厄謝府時如此不能自控?這是個破解不了的謎。沉思間,模糊的幻想涌滿心頭,卻又無從捉摸。我只得退而求其次,自圓其說罷了——簡單的自然景物湊在一起,確實有左右人情緒的力量,但要剖析這種感染力,即便費盡心機,也是無跡可尋。

我思量道,這片景物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只消在細微處布置得稍有不同,帶給人的那種悲傷的感覺,可能就會減輕,或許會歸於消泯。這種念頭一起,我策馬奔至山中小湖的險岸邊。小湖就傍著宅第,湖面泛著光澤,卻一絲漣漪都沒有,黑黢黢,陰森森,倒映出變形的灰色蘆葦、慘白樹榦、空洞眼睛一樣的窗子。我俯視著湖面,渾身顫抖,比剛才的感覺還要奇怪。

然而,目前我還是打算在這陰沉的府邸作幾個星期的逗留。這座府邸的主人羅德里克。

厄謝是我兒時的好朋友。我們有好多年沒見過面了。可最近,我收到了一封從本國一個遙遠的地方發來的信——是他寫來的,信寫得很急切,還非要我親自去一趟。在他的親筆信里,顯然透著股的神經不安的味道。他提到自己患有嚴重的疾病——是讓他備受折磨的精神錯亂,還說,真的很想見到我這個最好的朋友、惟一的知己,能跟我快活地呆上一陣子,病情便會減輕云云。全信如此這般說了很多。他的請求顯然出於一片真心,讓人片刻都不能猶豫。於是,我馬上就應邀動身了。來是來了,我卻依然認為,他的召喚真是蹊蹺得緊。

我們雖然是童年時代的密友,可我對這位朋友確實知之甚少。他總是有所保留,這都成了他的習慣。不過我很清楚的是,很久以前,他的先祖就以多愁善感聞名。多少年來,這一特點總是經由高貴的藝術品體現出來;最近,則表現為舉辦一次又一次慷慨卻不張揚的慈善活動,迷戀上音樂的複雜性,而不是熱愛其一致公認、一聽即懂的美。我也知道一個異乎尋常的事實,厄謝家族雖歷來受人尊敬,但卻從未有過不衰的旁系子孫,換句話說就是,這個家族屬於一代單傳,除了微乎其微、偶爾出現的例外,永遠都是這樣。想著這座房屋的特色跟人們普遍認定的厄謝家族的性格極其吻合,想著好幾百年來,房屋的特色有可能影響到厄謝家族的性格,我不由認為,或許正是因為缺乏旁系支親,才致使財產和姓氏總是祖孫相傳,世代相襲,最後財產和姓氏終於混而為一,莊園的名稱漸漸消失,一個離奇而模稜兩可的名稱——「厄謝府」,浮出了地表。庄稼人都用這個名稱,在他們心裡,這個名稱似乎既包含了這個家族,又包含了這座府邸。

我上面說過了,俯視湖水這一略帶幼稚的舉止,只是加劇了早先那種奇怪的憂傷。無疑,這迅速瀰漫的迷信感——何不就稱之為迷信呢?——只會益發濃重。我早就曉得,惟有心裡胡思亂想,才會覺得恐怖。這是個荒謬的定律。或許正是這個緣故,當我不再看那些水中倒影,再度舉目望著府邸時,我的心裡就生出了奇怪的幻象。那幻象是那麼荒謬,真的,我提到它是想說明折磨人的種種思緒有著何其強大的威力。我這麼胡思亂想著,竟然當真相信整座府邸和整片莊園都彌散著一種氣息,連同附近一帶都沾染了這種氣息。這氣息與天空中的大氣迥然不同,而是從枯木、灰牆、死水中飄散而出,陰沉、遲滯、灰撲撲的模糊難辨,像瘟疫一樣不可思議。

我抖落掉心中那些只能說是夢幻的念頭,更仔細地端詳這座府邸的真正面貌。看來它的主要特徵,在於年代極為古遠,時光的痕迹使它褪盡了鮮亮的顏色。牆上布滿微小的真菌,亂糟糟地掛在屋檐下,酷似蜘蛛網。不過倒也找不出破損得特別厲害的地方。沒有一堵牆是倒塌的。各部分配合完好,整齊劃一,個別石頭卻碎裂了,看上去非常不協調。這使我不由想起無人問津的地窖里那舊的木製品,多年來它們吹不到外面的一縷風,看似完整,實則早已腐爛多年。不過厄謝府除了表面上的衰頹,整幢建築看上去絲毫沒有搖搖欲墜的跡象。如果仔細觀察,興許能發現一條細微的裂縫,它就從正面屋頂上開始,曲曲彎彎順牆而下,直至消失在陰沉沉的湖水中。

我留意著這一切,沿著一條短短的堤道,騎馬來到府邸門口。一個侍從接過馬韁繩。我跨進了哥特式的大廳拱門。一個躡手躡腳的男僕,無聲地帶我穿過一道道昏暗而曲折的迴廊,到主人的工作室去。不知為什麼,一路上看到的景物,竟使我上面提及的那種含含糊糊的愁緒,變本加厲了。周遭的一切——天花板上的雕刻、四壁黑色的帷幔、烏黑的地板、幻影似的亦步亦趨發出「咔嗒咔嗒」聲的紋章甲胄——我幼時就看慣了。我毫不猶疑地承認,一切都很熟悉,可我還是很驚訝,這些普通的物件,怎麼就激起了那麼陌生的幻想!在一座樓梯上,我遇見了他家的醫生。他面露刁奸與困惑之色,他抖索著跟我搭了句話,便溜走了。這時男僕突然打開門,引我到他主人面前。

我發現,房間極高,也很寬大,窗子狹長,尖尖地聳著,離漆黑的橡木地板老高,伸手根本觸不到。幾縷微弱的紅光,透過格子玻璃射進來,把四下里比較顯眼的物件照得清清楚楚。然而,房間遠處的角落、雕花拱頂的凹陷處,卻無論怎樣都照射不到。牆壁上掛著深色的帷幔。傢具特別多,但幾乎都不舒服,又過時破舊。四處散布著書籍和樂器,卻並沒有給房間增添一分生機。我嗅到的只是悲傷的氣息。周遭的一切都籠罩著陰沉、幽深、無可救贖的憂鬱之氣。

厄謝正直挺挺地躺在沙發上,見我進去,馬上爬了起來,熱情歡快地迎接我。我起初以為這份熱誠過了火,不過是這厭世者的做作之舉,可瞥了一眼他的面容,確信是出於一片真誠。我們坐了下來,有一陣子,他一語不發。我望著他,心裡半是同情,半是敬畏。相信沒有一個人像羅德里克。厄謝那樣,在那麼短的時間裡,變得那麼厲害。我費了好大勁才認定眼前這個人就是我幼年時代的夥伴。不過他的面部特徵一直不同尋常。他面如死灰;眼睛大而清澈,明亮得無與倫比;嘴唇有點薄,顏色暗淡,但輪廓絕頂漂亮;鼻子是精緻的希伯萊式樣,鼻孔卻大得離譜;下巴造型很好,但鮮有活力,並不引人注目;頭髮又軟又薄,蛛網一樣稀稀拉拉;這樣的五官,再配上太陽穴上面異常寬闊的天庭,那容貌真是令人過目不忘。

容顏上的顯著特徵,臉上一貫流露的神情,只消有一點誇張的地方,都會顯得變化很大,如今與厄謝同處一室,我卻生出了對面不相識的感覺。眼前這蒼白得可怕的膚色,明亮得出奇的眼睛,尤其讓我驚愕,它們甚至嚇倒了我。那絲綢般柔滑的頭髮,也在不知不覺中,變長了,蛛絲一樣紛亂,與其說是披拂在臉上,倒不如說飄飄揚揚來得貼切。任我怎麼努力,也無法從這副怪異神情里,找出正常人的影子了。

我一開始就覺出了朋友的一舉一動既不連貫,也不協調。很快我就發現,原來他的神經極度緊張——他有著習慣性痙攣,他總想竭力克服這一點,卻終是虛弱不堪,白費力氣。其實,對他這一特質我早就有思想準備:一是因為我看了他的信;二呢,我還記得他少年時代的某些脾性;其次,從他獨特的身體狀況和精神氣質上,也可以做出推斷。他忽而精神高昂,忽而落落寡歡;他的聲音上一刻還優柔寡斷,抖抖顫顫(此時聽來全無生氣),下一刻馬上就變得乾脆有力。那生硬、滯重、空洞、不疾不徐的吐字,沉悶、鎮定、運用自如的發音,只能在沉湎酒香的醉漢或不可救藥的煙鬼口中聽到。他們受了煙酒的劇烈刺激後,就是這麼說話的。

他就那樣談著請我來的目的,說他如何誠心誠意地盼著我,希望我給他以慰藉。他還相當詳盡地談到自以為得了什麼病。他說,這是種先天性的疾病,是家族遺傳,他已經絕望了,不想再治療了。他馬上又補充一句,這只是神經上的毛病,一準不久就過去了。這種病的癥狀,從他諸多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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