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有一陣北風呼嘯而過,掀起幾片零落的樹葉。片刻過後,我才意識到,這大約就是傳說中的冷場。
「你在說笑?」謝青桐煞白的臉上閃過一絲涼意。
朱雀的語調緩慢,聲音平和,仿若明凈的玉,溫潤的水,可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釘子敲進木板,不容置喙:「我從不和人說笑。如果你滿意蘇引玉就是兇手這個答案,蘇引玉已死——但我相信,接下來的日子裡,會死更多人。一如三年前,紀姑娘見識的那兩場魔君覺醒。」
嗯,這個切入點,是不是有點太大了?
我很難違心地去奉承,只得張了張嘴,確認我所聽到的:「我沒弄錯的話,朱雀大人的意思是,魔禍又要開始了?」
朱雀沒有回我,而是對著心不在焉地發著呆的白夜,道:「希望這一次,幻宗不會再把神農鼎弄丟。」
我沒料到他會這麼說,不由得想要反駁。然而,渙散的目光重新聚焦起來,白夜毫不驚訝地笑了笑。
「我就說了,小梨你讓我喬裝根本是多餘。」
他解下覆面的白紗,明亮的燈光照到他的臉上,勾勒出完美的輪廓。鼻樑筆直,唇線分明。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彎起嘴角的那一刻,睫毛輕輕顫動,整間屋子的光都因為他一個細微的表情,暗淡失色了幾分。
朱雀和謝青桐皆是看得一愣。
「江湖上誰人不知道,有你紀梨的地方就有我白弦音……騙得了白葵已經算運氣,朱雀捕頭的眼皮子底下,不如省點力氣吧。」
面對白夜的恭維,朱雀呵呵一笑,我被他笑得打了個寒戰。
那笑聲里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敵意。
當時我並不知道,這位捕頭大哥的青梅竹馬是玄武,毀了他初戀的人,是語笑晏晏的白夜大人;而「天眼」上官妙人是朱雀的未婚妻,他們一直沒能成婚,就是因為上官妙人還牽掛著白夜。有這兩層關係在,朱雀沒有把白夜給剮了,還對他呵呵一笑,算是涵養不錯了。
可在我看來,卻是朱雀耐心用盡,不想再同我們虛與委蛇。
我理解他的敵意。我和白夜,一個像女魔頭,一個擁有神農鼎,確實不值得他信任。雖然,我死活想不出,我們反人類的動機是什麼。
回到長明客棧,已經是丑時。
我很想睡覺,但是忍住了,下樓去打水,弄吃的。白夜晚上幾乎沒有吃東西,因為我任性地要他蒙著臉。
廚房裡的菜都讓老闆娘收了起來,觸手可及的只有幾個又冷又硬的菜包子,吃剩的白粥,半碟醬蘿蔔。
白夜在客房裡逗小紫狐玩,看到我手裡的飯菜,他的臉瞬間就拉了下來。
「我就只會做這個,你也可以不吃。」
大少爺沒有湊合過過日子,看得出,他不想惹我生氣,卻又實在很反感醬蘿蔔配白粥這樣的組合,只好小心翼翼道:「其實我辟穀之術修得不錯……」
我看了看他慘淡的臉色,一勺粥送到他嘴邊:「等你把身上的毒解了,傷治好了,再和我談辟穀。我還要找兇手呢,你別拖累我。」
白夜勉強喝了一口,寬慰我道:「朱雀已經查過其他幾起命案的屍體,最後才來洛陽看蘇湄,他表面上不說,心裡已經有計較了。他比你有經驗,比你細心,他一定會在你之前弄明白真相,你要接受這個事實。」
「……是,有朱雀在,我是沒什麼可憂心的。我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我失笑,「我不如憂心憂心你現在的處境。」
白夜裝作沒聽到,一口一口地吃著我餵給他的粥,直到碗見底,才道:「小梨兒,你再這麼賢惠下去,我要受不了了。」
「你吐口血試試,我會更溫柔更賢惠。別逼我挖個坑把你埋了。」
「……」
我收拾完屋子,忍不住又問了一次:「你這樣一直躲著真的不會有事嗎?你畢竟是幻宗尊主啊,總有一天要回去,萬一回不去……」
白夜的笑容里泛起了苦澀:「萬一回不去,就麻煩了。」
有多麻煩?我嘴角一撇,跟著不爽了起來。
他戲謔道:「身敗名裂、眾叛親離、顛沛流離、廢物一個、專吃軟飯……到時候,你還會跟我嗎?你八成是一臉嫌棄,轉身找個玄門公子或是蜀山少主嫁了。」
我想,我不抽他一耳光都對不起自己。
可是,七分戲言三分真。他轉過臉去,看不到表情,生硬的語氣卻泄露了天機,原來——他不是完全沒有感情,還沒有純熟到纖塵不染。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錯了,我無法把這樣一個白夜和那個遊戲人間、心無牽掛的紈絝公子聯繫起來,我下不了手,連罵,也罵不出口。
我靜靜地看著他道:「你這麼一說,我覺得你回不去挺好。」
「小梨,你又開始了……」
「最好他們把你打成殘廢,逐出幻宗,斷了你所有東山再起的可能。真有那麼一天,白夜,我二話不說嫁給你。」
白夜鬆開手裡的狐狸,眼睛中流動著奇異的光芒。他用指尖碰了碰那隻略微暗淡的左眼,臉上露出天真柔和的笑意:「算我求你了,以後向我告白,不要這樣殺氣騰騰的。我雖然心臟頑強,有時候也禁不起你的冰火兩重天。」說完,他又笑眯眯地把小紫狐抱起來,狠狠地親了一口,「小紫,你娘終於想通了,要給你找個爹了,乖啊,叫聲爹,以後你就跟著我姓白好了!」
什麼娘?什麼爹?
我差點背過氣去,用力在他身上拍了幾下,怒道:「它是我弟弟!」
「兒子。」他堅持。
「弟弟!」
「兒子。」
「弟弟!」
「兒子。」
低頭猛然看見,小狐狸正用一雙漆黑的、冒著水汽的眼睛望著我,彷彿有說不盡道不完的委屈。我心肝都在顫,平復了一下呼吸,對著它咧嘴一笑,違心地念出兩個字:「……兒子。」
它滿意地伸頭拱了拱我的手掌,想撲過來,但看了看白夜的眼色,又默默地爬到角落去,假裝睡覺。
白夜笑:「太聰明了。」
我覺得太可恥了。
這麼一鬧騰,我又忘記了我和他談話的初衷是什麼,他分明就是故意的。我真是無比地厭惡自己的愚鈍,沒救了。
我熄燈躺下,心裡高興不起來。
白夜從身後抱住我:「給我生個兒子吧。」
我懶得打他:「離我遠點。」
「……女兒也行。」
「……」
白夜不死心地念著,可終究抵不過睡意,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不多時,耳邊只剩下一片清淺平和的呼吸。
第二天中午白夜沒能起來。
白櫻的毒實在霸道,一個沒控制住,在身體里橫衝直撞,排不出去,壓不下來,只得躺在床上細細呻吟,汗濕了的碎發貼在臉上,他咬著牙齒,青筋暴起,失去了一貫的優雅和冷靜。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盯了一天,哪兒也沒去。
「……你不去找朱雀?」
我語態溫柔,充滿柔情蜜意,盡量不要讓自己顯得小人得志:「比起別人,我更在意你啊。」
我敢保證,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動人的一幕了。昔日風光無限的夜尊主從神壇上掉下來,脆弱、痛苦、不屈……這麼多的表情交織在這麼一張英俊的面龐上,是何等驚心動魄的美?
「喝水嗎?」
「吃藥嗎?」
「我給你擦擦汗吧?」
「……」
我圍著白夜噓寒問暖,前所未有地殷勤。他擠出一個面目猙獰的笑,顫聲道:「小梨子……你別得意,我這麼樣,我這麼樣都是故意的……師姐把『三川引』丟給我,我當著她的面喝下,喝下就走了……」
我眼皮一跳,不知道說什麼好。
三川引,它有另外一個名字,叫作忘川之水。忘川之水由冥界奈河流經酆都鬼城,人若掉進去,骨頭都會腐爛。
見我一臉不可思議,白夜苦笑:「我真的以為那只是化功散……早知道她那麼絕,就不喝了……」
「……」
我本來打算一直看笑話,可到底心軟,他又哼哼了幾句,我就不行了。我把他翻了個身,抵著他背上的穴道,運起了治療法術。
不一會兒,我大汗淋漓,放棄道:「你還是繼續痛著吧。」
白夜把頭枕在我膝蓋上,輕聲道:「你讓我睡一覺,我很快就好。」半晌,他又道,「朱雀就在隔壁房間,或許你該去看看他。」
「我就想看著你。」
白夜笑了。
他不輕不重地在我指尖上咬了一口:「那你陪我睡。」氣息未平,眸中卻燃起了引人遐思的火焰,我微微一怔,也笑了:「好啊。」
「你根本是個魔女。」白夜得了便宜還賣乖,一邊解我的衣服,一邊憤然控訴。
我深沉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