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 紫狐殤 第七章 涼薄無情

那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女,身形嬌小,皮膚白皙,容貌算不上絕頂美艷,一雙漆黑的眼睛卻明亮如星辰,眉目間有一股清靈之氣。

她回頭對著身後的少年大叫:「毒是我下的,那又怎麼樣?我就是不高興四師姐和你一起下山,你們不帶上我,我就把你們都毒倒,誰也不許走!誰也走不了!」

「師父說了,不是不帶你去,是你修為還不夠。」

「我不管!不讓我去我偏要去!」

「你怎麼這麼任性?」

「是你先丟下我不管的!你們一去就去大半個月,也不給我買好吃的,根本就是嫌棄我,不願意和我玩在一起了。你們這些人真討厭!真討厭!」

少女說著抹了一把眼淚,她想要甩開追上來的少年,卻在半路上遇到了師父和她的四師姐。

四師姐時年十七歲,正值女兒嬌美如花的時候,然而她臉上密密麻麻一片,全是紅色的斑點,一眼看過去駭人至極。不用說,這都是拜少女的藥粉所賜。她不顧師父的怒喝,衝上去給了少女一巴掌:「渾蛋!叫你毀老娘的容!」

「就毀你的容!就不讓你和六師兄在一起!他拋下我,我就不要你們好過!」鮮紅的五指印印在臉上,少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狠厲的氣勢倒把師姐給震懾住了。

四師姐恍惚了一下,扯著少女的衣領大罵:「你這毛都沒長全的死小孩!想要跟上來,也得看看你有沒有降妖除魔的能耐!別下了山就被妖怪一口吃掉,到時候屍體都見不著把密宗的臉面都丟光了!」

「好啊,我們來比比看誰更強!」說著,少女喚出了一把晶瑩剔透的長刀,「你要是贏了,我立刻就把解藥給你。你要是輸了……」

「放屁!老娘會輸給你一個黃毛丫頭?」

「那來啊,打一場啊!」

「水龍出洞!」

「烈火焚心!」

「萬劫歸宗!」

「別以為會幾個禁咒就了不起!有種你用初級法術和我打!」

「用就用!我會怕你!清寧,你給我閃開,我今天非教訓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屁孩不可!」

「呸!誰教訓誰,比過才知道!」

……

「小梨子,你從前——」

白夜才說了六個字,我就冷冷地打斷道:「多嘴一個字,就把你另一隻眼睛也打瞎。」

「……」

他說得沒錯,我們掉進了夢魘里——用我的血澆灌的,屬於我的回憶。那個不討人喜歡的少女,正是區區不才我。

我說過,人不懂事的時候會做一些混賬事。那次和四師姐打架確實混賬得很,我不學無術,仗著資質高和她打得天翻地覆,師父起先還勸架,後來乾脆領著一干弟子在旁邊煽風點火,最後的結果當然是兩敗俱傷,四師姐在沒有養好臉之前不願意出門,六師兄也不理我,他一個人走了,我哭得很傷心。

回憶如同悶雷一般,接二連三地劈在我腦門上,而我只是靜靜地看著。

看著六師兄和我出任務,我在六師兄身後搗蛋,他把我從鬼母手裡救出來,發誓以後再也不和我一起。

看著我又把一隻花貓給養死了,躲在後山偷偷哭,第二天起床發現窗台上多了一隻木頭雕刻的小貓。

看著四師姐說你太壞了,居然在我床上放蟾蜍卵。

看著我趁著六師兄喝醉了酒,親了一下他的嘴唇,他醉眼迷濛地沖著我笑了一下。

看著師門所有的人都拿我和六師兄開玩笑,我終於忍不住問六師兄的意思。他不冷不熱地迴避過去,鬱結於心,我抓了只蝴蝶拔了翅膀往死里虐待。

看著我寫給六師兄的情書被四師姐貼到飯堂門口,六師兄撕下來說死心吧,他只把我當師妹。

看著我從桃花谷回家,把白夜的畫像撕成碎片,六師兄問誰欺負我了,我抱著腦袋一句話都不說,我知道我們徹底完蛋了……

從得意到失意,從失意到破罐子破摔,如此不光彩的過去,赤裸裸地呈現在我眼前,彷彿要把我全部的傷心都凝結成塊,逼我生吞著回味一遍。

夢魘的可怕之處就在於,反覆地喚起心底里最深的秘密。

傷疤被揭開後,我無地自容。

「你看夠了沒有?」驅散一個夢魘對幻術師來說,應該不是難事,可白夜遲遲沒有動靜。

他樂於讓我難堪,我習慣了。

我微微一側臉,對上了白夜青灰色的眼。我還在想,為什麼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眼裡我慘淡的倒影,他就攬過我的肩頭,埋頭在我下巴上用力咬了一口。

原來,我們離得太近。

灼熱的氣息從臉上一直蔓延至全身,我怒不可遏地低吼:「你想幹什麼?」發出來的聲音顫抖不已,沒有一點威懾力。

「可恥嗎?」

白夜的聲音魅惑入骨,我恨不得找道地縫鑽進去,或者揮刀自盡一了百了。

「但是,小梨……」

青灰色的眸子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眼波流轉時,染上一層晶瑩剔透的青,這樣的眼睛,人們稱之為「異瞳」,天生是用來惑人的。

每次和白夜對視,我都要懷著十二分小心默念冰心訣,否則,不論他說什麼,我都不由自主地想點頭。

「但是,小梨,夢魘是人人都有的。之所以會憤怒,會羞恥,是因為放不下。你表面上裝作不在乎,其實心裡比誰都在意。」

完美到用禍水來形容也不過分的臉上寫滿了譏誚:「有什麼可在意的呢?人生在世,不過百年,遊戲人間,問道修仙……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你會發現,這世上最無聊的東西莫過於情愛。」

「……」

我從前一直以為六師兄冷漠淡然,最是無情,而白夜嫵媚風流,濫情到令人髮指。現在我才知道,眼前這位才是真正的天性涼薄。

世上最無聊的東西莫過於情愛——縱使白夜說過一萬次謊,我相信,這句話,他是認真的。

「你們很好,都很好。」我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一個只顧著修鍊,不想付出感情;一個覺著無聊,不屑於情愛。看不開的人是我,是我不夠洒脫。」

雖然會羞憤,雖然會傷感,但我喜歡過六師兄,這是事實,旁人看到的是一出不可理喻的鬧劇,看不到我心裡那一點點小小的甜蜜。可這一點點小小的甜蜜,是我自己才能體會的珍寶,要我在這片刻參透,棄之不顧,我辦不到。

「別用那種表情看我好嗎?我又不是專程來襯托你對你師兄矢志不渝的壞人。」這回輪到白夜苦笑了,「我這是為了你好。如果你還執著於過往,不願意拋開那些無謂的感情,便走不出幻境。」

第三層幻境,心如止水者得以破之。

「未必。」

再天才的人也有失言的時候。人心受惑,不過是七情六慾在作祟,我是個庸人,不能免俗,但白夜不一樣,他心中無羈絆,離開夢魘,打破另外四重幻境對他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我為什麼要拖累他?

「白夜,你把我打昏吧。我昏過去了,夢魘就沒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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