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第十七章

到天亮還早,葛利高里已經來到了韃靼村對岸的牧場上。在村子下邊一點,頓河水比較淺的地方,他脫得凈光;把衣服、靴子和武器都綁在馬頭上,用牙齒叼著子彈盒,跟馬一同洑水渡河。河水涼得要命,他迅速用右手划水,竭力使身上暖和些,左手牢牢地牽住系在一起的馬韁繩,小聲吆喝著不斷呼哧、打響鼻的馬匹。

上了岸,急忙穿上衣服,勒緊了馬肚帶,為了讓馬暖和一下,快速向村子馳去。水濕的軍大衣、浸透的馬鞍翅子和潮濕的襯衣使他渾身都涼透啦,牙齒磕得咯咯響,脊背上一股涼氣,全身直哆嗦,但是一放馬飛奔,很快就暖和過來了,在離村子不遠的地方,他勒馬緩步而行,觀察四周,機警地諦聽著。他決定把馬放在荒溝里,便順著石坡下到溝底。石頭在馬蹄下枯燥地響著,鐵掌迸起陣陣的火星。

葛利高里把馬拴在一棵兒時就很熟悉的干榆樹上,便往村子裡走去。

看到了自己家的老宅、黑魆魆的蘋果樹頂,在北斗星下的井上的汲水吊杆……葛利高里激動得喘不過氣來,走下頓河的斜坡,輕手輕腳翻過阿司塔霍夫家的籬笆,走到沒有關上百葉窗的窗戶跟前。他只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和頭腦里隱約的血液翻騰聲。他輕輕地敲了敲窗欞,輕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到。阿克西妮亞默默地走到窗前來,仔細看了看。他看到她把雙手捂在胸前,又聽到她唇邊吐出的模糊的呻吟聲。葛利高里打了一個手勢,叫她開開窗戶,從肩上摘下了步槍。阿克西妮亞打開了窗扇。

「輕點兒!你好!別開門,我從窗戶里進去。」葛利高里耳語說。

他站在牆邊的土台上。阿克西妮亞兩隻赤裸的胳膊摟住了他的脖子。胳膊哆嗦得很厲害,在他肩膀上抖動,這是兩隻多麼親愛的胳膊,所以胳膊的顫抖也傳到了葛利高里身上。

「克秀莎……等等……接過槍去。」他結結巴巴、剛能聽到地低聲嘟噥說。

葛利高裏手扶著馬刀,跨過窗檯,關上了窗戶。

他想抱住阿克西妮亞,但是她沉重地跪到他面前,抱住了他的雙腿,把臉緊緊地貼在濕淋淋的軍大衣上,由於她竭力在抑制慟哭,所以全身都在哆嗦。葛利高里把她扶起,攙到板凳上。阿克西妮亞緊貼在他的身上,臉藏在他的懷裡,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在急劇地哆嗦不止。她用牙齒咬著軍大衣的翻領,堵住哭聲,免得驚醒孩子們。

看得出,痛苦把像她這樣堅強的女人也折磨得夠嗆。看得出,這幾個月她的日子過得非常艱難……葛利高里撫摸著她那披散到背上的頭髮和那滾熱的、汗濕的額角。他叫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頓,然後才問:

「孩子們都好嗎?」

「很好。」

「杜妮亞什卡呢?」

「杜妮亞什卡也……活著哪……很好……」

「米哈伊爾在家嗎?你別哭啦!住聲吧,我的襯衣都被你的眼淚打濕啦……克秀莎!我的親愛的,夠啦!時間很少,沒有工夫哭啦……米哈伊爾在家嗎?」

阿克西妮亞擦掉臉上的淚水,用濕淋淋的手巴掌緊捧葛利高里的臉頰,含淚笑著,緊盯著心愛的人,悄悄說:

「我不哭啦……我已經不哭啦……米哈伊爾不在,他已經去維申斯克一個多月啦,在一個什麼部隊里干呢。快去看看孩子吧!唉,我們簡直沒有想到你會回來!……」

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攤開手腳,睡在床上。葛利高里彎下腰,看了他們一會兒,又踮起腳尖走開了,默默地坐到阿克西妮亞身旁。

「你怎麼樣啊?」她熱切地低聲問,「你怎麼回來的?你躲到哪兒去啦?如果逮住你可怎麼辦?」

「我是回來接你的。他們逮不住我的!跟我走嗎?」

「上哪兒去?」

「跟我一起走。我脫離了匪幫。我在福明的匪幫里混哪,聽說了嗎?」

「聽說啦。可是我跟著你到哪兒去呀?」

「到南方去。到庫班,或者更遠的地方去。咱們湊合著活下去,怎麼樣?不論什麼活兒都累不倒我。我的手應該幹活兒,不應該打仗。這幾個月,我心裡難過極啦……好,這事兒以後再談。」

「那麼孩子呢?」

「先留給杜妮亞什卡。以後看情形再說。將來咱們也可以把他們接走。怎麼樣?你走嗎?」

「葛利沙……葛利申卡……」

「別這樣!別哭。夠啦!以後咱們再一起兒哭吧,將來有的是時間哭……趕快準備,我有兩匹馬放在荒溝里等著呢。怎麼樣?你走嗎?」

「你怎麼想呢?」阿克西妮亞突然大聲說,立刻驚駭地用手捂上嘴,看了孩子們一眼,「你怎麼想呢?」她已經耳語似的問,「難道我一個人留下來會舒服嗎?我走,葛利申卡,我的親愛的!我就是地下走也要去,跟在你後面爬我也要走,我再也不願意一個人留在這兒啦!沒有你我活不下去……你最好把我打死,可別再扔下我啦!……」

她使勁把葛利高里摟在自己懷裡。他親了親她,斜著眼看了看窗戶。夏夜苦短。要趕快走。

「你是不是躺一會兒?」阿克西妮亞問。

「你說什麼呀!」他叫起來,「天快亮啦,該走啦。快穿上衣服,去叫杜妮亞什卡來。咱們要跟她說好。咱們要在天亮以前趕到乾溝去。白天咱們躲在那兒的樹林里,夜裡——再走。你會騎馬嗎?」

「主啊,怎麼走都行,別說是騎馬啦!我總在想——我這是不是在做夢呢?我常常夢見你……各種各樣的夢……」阿克西妮亞匆忙地梳著頭髮,用牙齒咬著髮針,模糊不清地嘟噥著。她很快就穿好衣服,朝門口走去。「要把孩子們叫醒嗎?看他們一眼也好呀。」

「不,不必啦。」葛利高里斷然地說。

他從帽子里掏出煙荷包,開始捲起煙來,但是阿克西妮亞一走出去,就急忙地走到床前,親了他們半天,然後想起了娜塔莉亞,還想起了自己苦難生涯中的許許多多往事,不禁哭了起來。

杜妮亞什卡一邁過門限,就喊:

「你好啊,我的好哥哥!到底是回家來啦?你在草原上流浪了多少日子……」接著就哭訴起來,「孩子們總算把父親盼回來啦……父親還活著,可孩子們卻成了孤兒……」

葛利高里擁抱了她,嚴厲地說:

「你小聲點兒,別把孩子們吵醒!你別說這些啦,好妹妹!這種調調兒我已經聽過啦!我自個兒的眼淚和苦惱已經夠受啦……我不是叫你來哭的。你能把孩子領去撫養嗎?」

「你要上哪兒去?」

「我要走,把阿克西妮亞也帶走。你把孩子領回家去,行嗎?等我在外面找到工作,安置下來,就把他們接走。」

「好吧,有什麼辦法呢?既然你們倆都要走——我就領去吧。總不能把他們扔在街上,也不能把他們交給外人……」

葛利高里一聲不響地親了親杜妮亞什卡,說:

「我太感謝你啦,好妹妹!我知道你不會拒絕的。」

杜妮亞什卡無言地坐在大箱子上,問道:

「你們什麼時候動身?現在就走?」

「馬上就走。」

「房子怎麼辦呢?家產呢?」

阿克西妮亞猶豫不決地回答說:

「你自個兒看著辦吧。招個房客——或者你隨便怎麼處理吧。留下的衣服和東西——你都拿回家去……」

「我怎麼對別人說啊?如果他們問起,她上哪兒去啦,——我怎麼說呀?」杜妮亞什卡問。

「就說,你什麼都不知道,這就是全部答案。」葛利高里扭過臉去對著阿克西妮亞,「克秀莎,快點兒吧,趕緊收拾。別多帶東西。帶上件暖和的上衣,兩三條裙子和內衣什麼的,吃的東西,夠頭兩天吃就行啦,就帶這些東西。」

等到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亞跟杜妮亞什卡道了別,親過一直也沒有醒的孩子們,走到台階上的時候,天剛蒙蒙亮。他們下到頓河邊,沿著河岸,走到荒溝。

「想當年,咱倆去亞戈德諾耶的時候,也是這樣走的,」葛利高里說,「不過那時候你拿的包袱大一些,咱們都還年輕……」

阿克西妮亞心裡歡欣、激動,從旁斜睨了葛利高里一眼。

「可是我一直還在懷疑——這是不是做夢?把你的手給我,叫我摸摸,不然我總不相信。」她輕輕地笑了,緊挨著葛利高里的肩膀走了起來。

他看到她那哭腫的、閃著幸福光芒的眼睛,看到她那在黎明前的昏暗中蒼白的臉頰,親切地苦笑著,心裡想:「她收拾一下,跟著就走,像是去做客似的……什麼都不怕,真是個好樣的娘兒們!」

阿克西妮亞彷彿是在證實他的想法,說:

「你看,我就是這樣的人……你吹一聲口哨,我就像只小母狗一樣,跟著你跑。這是因為我太愛你,太想念你啦,葛利沙,可把我想壞啦……只是孩子們太可憐啦,至於我自己會怎麼樣,我連『哼』也不『哼』一聲。你走到哪兒,我就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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