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第十四章

春天,頓河裡的滿潮春水淹沒了河邊的全部草地,惟獨在魯別任村對面的左岸還剩下一片未被淹沒的小高地。

春天,從頓河沿岸的山上,老遠就可以看到河水泛濫形成的小島,島上茂密地叢生著小柳樹、小橡樹和枝葉扶疏的灰色楊柳。

夏天,那兒的樹會被野蛇麻草一直纏到樹頂,地上長滿了難以通行的帶刺的木莓叢,樹叢下面遍地是亂蓬蓬的深藍色的牛蒡花,肥沃的土地養育出的肥壯的茂草,在稀有的林間空地上長得比人還高。

夏天,就是中午,樹林里也是那麼寂靜、陰暗、涼爽。只有黃鶯的鳴叫聲會劃破寂靜,還有布谷鳥在向什麼人爭說著自己未來的歲月。冬天裡,叢林就全都變成空蕩蕩、光禿禿的,像墳墓里一樣的寂靜。樹木的枝丫在冬天蒼白的寒空中陰暗地閃著黑光。只有狼崽子才年年在小樹林子里找到安全的過冬的洞穴,整天地躺在被大雪掩蓋著的艾蒿叢里。

福明、葛利高里·麥列霍夫和其餘幾個福明匪幫殘餘分子在這個島子上住了下來。他們苟延殘喘地活著;吃的東西非常可憐,都是福明的一個叔伯兄弟每天夜裡劃著小船給他們送來的,吃得半飢半飽,然而可以枕著鞍褥盡情地大睡,夜裡,輪流擔任警戒。因為害怕被人發現他們隱藏的地方,所以也不敢生火。

滿潮的河水沖刷著小島,匆匆向南奔流。水勢浩蕩,濤聲雄偉,衝過前進道路上的一排排老楊樹,搖晃著淹沒在水中的灌木叢頂,輕輕地、歌唱似的、平靜地喃喃細語著流去。

葛利高里很快就習慣了這日夜不息、近在咫尺的河水喧鬧聲。他久久地躺在被河水沖得很陡的岸邊,望著廣闊的水面,望著頓河沿岸籠罩在紫色的、陽光迷離的煙靄中的白色山峰。那裡,在這片煙霧的那邊,就是親愛的家園,那裡有阿克西妮亞、孩子……他的哀思飄向那裡。每當他想起親人的時候,他心裡頓時就會燃起思鄉的烈火,煎熬著他的心,對米哈伊爾的仇恨就會沸騰起來,但是他壓制著這些感情,竭力不去看頓河沿岸的群峰,免得再去想這些心事,沒有放縱情思去想這些仇恨。就是不想這些事,他已經夠痛苦的了。就是不想這些事,他的心胸已經夠鬱悶的了。有時候他彷彿覺得——他的心被挖掉了,不跳了,而血卻在不停地往外流。看來,多次受傷,戰爭的災難和傷寒病損害了他的健康:葛利高里開始清楚地聽到心臟的煩人的跳動聲。有時候左胸下面一陣陣尖利的疼痛,簡直疼得難以忍受,他的嘴唇立刻幹得要命,要費很大勁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叫出聲來。後來他找到了有效的止痛辦法:把左胸趴在潮濕的土地上,或者用涼水浸濕襯衣,這樣疼痛就會慢慢地、好像很不情願地饒了他。

這些日子天氣晴朗,風和日麗。只是偶爾在晴朗的天空有些被高空的風吹散的白雲片飄過,白雲的影子像一群群的天鵝,滑過河灣的水面,掠過遠處的河岸,消逝了。

如果能只欣賞岸邊瘋狂地翻動的急流,聽著河水的各種腔調的喧嘩,什麼也不去想,拋開一切能引起他痛苦的東西,那可就美極啦。葛利高里看著水流那神奇的、千變萬化的渦紋,一看就是幾個鐘頭。這些渦紋每分鐘都變換樣子:不久前還在平靜地流著,水面漂著折斷的蘆葦莖、枯樹葉子和草根的地方,——過一會兒,就出現個神奇地凹陷下去的漩渦,貪婪吞沒著從它近旁漂過的一切東西,可是河水過一會兒就在出現漩渦的地方翻騰起來,濁水在盤旋打轉兒,忽而旋出一截黑色的葦根,忽而旋出了一片攤開的橡樹葉子,忽而旋出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衝來的一束乾草。

黃昏時分,西面的天空燃起一片櫻桃色的霞光。月亮從高高的楊樹梢後升上來。月光像白色的冷焰沿頓河瀉去,在微風吹起微波的地方,閃爍著月亮的反光和暗光。夜裡,小島上空往北方飛去的無數雁群不斷的鳴叫聲與水的喧鬧聲交織成一片。無人驚擾的鳥群時常棲息在島上,在小島的東部。公鴨子在水滸里、在被水淹沒的樹林子里呼喚,母鴨子呱呱地亂叫,各色的大雁低聲咕咕叫著,在互相呼喚。有一天,葛利高里悄悄地走到河岸上,看到離島不遠的地方有一大群天鵝。太陽還沒有出來。遠處的叢林後面還噴著耀眼的霞光。河水被霞光一照,變成了粉紅色,平靜的水面上端莊美麗的大天鵝也變成了同樣的顏色,它們高傲地把腦袋扭向日出的方向。一聽見岸上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它們就像吹號似的響亮地叫著飛了起來,等到它們飛得高出樹林的時候,葛利高里看見了它們耀眼的、雪白的羽毛的閃光。

福明和他的戰友們,各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來消磨時光:善於操持家務的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把那條瘸腿盤舒服,從早到晚在修補衣服和鞋子,仔細地擦槍,卡帕林因為不習慣睡在潮濕的土地上,整天地躺在太陽地里,用皮襖蓋住腦袋,喑啞地咳嗽著,福明和丘馬科夫不倦地玩那副自己用紙裁成的牌,葛利高里在島上閒蕩,在水邊一坐就是半天。他們很少說話,——所有的話早已說完啦,——只有在吃飯的時候和晚上等待福明的堂兄弟來的時候,才聚集到一起兒。苦悶壓倒了他們,整個待在島上的時間裡,只有一次,葛利高里看到丘馬科夫和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不知道為什麼忽然高興了,兩個人摔起跤來。他們扭在一起,你進我退,折騰了半天,他們喘息著,互相逗幾句簡短的玩笑話。他們的腳跟都深深地踏進白色的細沙里。瘸子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的力氣大得多,但是丘馬科夫卻比他機靈。他們摔的是加爾梅克式的交,彎著腰,往前探著肩膀,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對方的腳。他們臉上的表情都是聚精會神的,緊張得面色煞白,大聲、急劇地喘著氣。葛利高里興緻勃勃地注視著他們的較量。他看到丘馬科夫抓住一個好機會,突然帶著對手,仰面倒下,然後把腿一彎,嗖的一聲把對手從自己身上翻了過去。轉眼間,像黃鼠狼一樣機靈敏捷的丘馬科夫已經壓在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身上,壓得他的肩胛骨埋進細沙里去,又喘又笑的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叫道:「好啦,你這個畜生!我們可沒有說過……可以從腦袋上翻過去呀……」

「你們像小公雞一樣鬥起來啦,得了吧,不然就會打起架來啦。」福明勸解說。

不,他們根本沒有打架的意思。他們和和氣氣地擁抱著,坐在沙地上,丘馬科夫卻用沙啞的,但是很悅耳的低音唱起一支節奏很快的舞曲來:

噢噫,你們哪,嚴寒呀!噢噫,你們哪,嚴寒!

你們這些兇猛厲害的嚴寒呀,

你們凍死了蘆葦叢里的灰狼,

凍僵了閨閣里的姑娘……

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用尖細的男高音伴唱,他們唱得很和諧、非常好聽:

姑娘走到台階上,

手裡拿著黑色的皮大氅,

披在馬上的軍士身上……

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忍不住了:他跳了起來,手指頭彈得啪啪響,用瘸腿把沙地刮平,跳起舞來。丘馬科夫拿起馬刀,在沙地上掘了一個淺坑,然後說:

「等等,瘸鬼!你一條腿短,在平地上跳不行……你應該在斜坡上跳,或者把那隻長腿站到坑裡,另一隻在坑外。叫長腿在坑裡跳,你瞧,這樣有多好……好啦,現在跳吧!……」

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擦掉額角上的汗,很聽話地把那隻好腿放到丘馬科夫挖的小坑裡。

「對呀,這樣好多啦。」他說。

丘馬科夫笑得大喘著氣,拍著手,用快調兒唱道:

如果你打這兒走過——親愛的,請到我這兒來!

等你再來的時候——我好好地親親你……

而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的臉上帶著所有跳舞人的那種嚴肅表情,開始靈快地跳起來,甚至還試著蹲下去跳……

每天過著一模一樣的日子。天色一黑下來,就急不可待地盼望著福明的兄弟來。五個人全都聚到岸邊,小聲談著,用軍大衣襟遮著火光抽煙。他們決定在島上再住一個星期,然後乘夜渡到頓河右岸去,弄幾匹馬,逃到南方去,聽說馬斯拉克匪幫正在本區南部的什麼地方活動。

福明拜託自己的親戚們暗察附近哪個村子有可以騎乘的馬,並且還囑咐他們把區里每天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報告給他。報告來的消息使他們心安;紅軍部隊在頓河左岸搜捕福明,紅軍戰士也曾到魯別任來過,但是在福明家搜查過後,立刻就走了。

「應該趕快離開這兒。幹嗎要死待在這兒?咱們明天就走吧,啊?」有一天吃早飯的時候,丘馬科夫提議說。

「應該先察明哪裡能弄到馬,」福明說,「咱們急什麼呀?如果給咱們吃得再好點兒,就是在這兒過到冬天也不錯嘛。你們看,這四周多麼美呀!咱們好好地休息休息——然後再去干咱們的事業。叫他們去搜捕吧,咱們是不會落到他們手裡的。我很後悔,由於我糊塗,咱們被打垮啦,不錯,這叫人傷心,不過還不能罷休!只要咱們一騎上馬,在附近的村子裡一轉,一個星期以後,咱們就能招來五六十個人,也可能招來一百。咱們的人會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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