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第十三章

春天來到了。太陽曬得越來越暖和。向陽的山坡上的積雪已經在融化,覆著去年的衰草的土地變成了紅色,中午時分,已經籠罩上一層透明的紫色的霧氣。土坡上、古壘邊、從黏土裡裸露出來的怪石下,萌發出淺綠色的甘草的尖芽。秋耕地上的積雪已經化完,露出了地面。烏鴉都從冬天荒廢的大道上飛到了場院上,飛到浸在雪水裡的越冬的麥地里。窪地里和山溝里的積雪泛著藍光,融化的濕氣一直浸到表層上來了;從這些地方還不時送來陣陣寒氣,但是荒溝里的雪底下,已經有許多眼睛看不見的細流在潺潺地輕柔地歌唱。小樹林里的楊樹枝完全像春天一樣溫柔的閃耀著剛能察覺到的綠色。

耕種的時節到了,福明匪幫一天一天地在瓦解。每次宿營以後,第二天早晨總要少一兩個人,有一天,幾乎有半個排一下子就不見了:八個人騎上馬,帶著武器到維申斯克去投誠了。到了耕地和種地的時候啦。土地在召喚,召喚人們去幹活兒,於是有許多福明的士兵,已經看出再混下去已經毫無意義,就悄悄地離開了匪幫,回家去了。隊伍里只剩下一些有家不能回的罪大惡極的人,他們對蘇維埃政權犯下的罪太大了,已經不指望能得到寬恕。

四月初,福明的匪幫只剩下八十六個人。葛利高里也還留在這裡。他沒有勇氣回家。他早已認定,福明的事業已經輸定了,早晚這個匪幫是要被擊潰的。他知道,只要隨便與哪支紅軍正規騎兵真正打一仗,立刻就會徹底覆沒。然而他還是留在這裡,當福明的幫凶,暗自希望能湊付混到夏天,夏天,他可以從匪幫中偷兩匹好馬,乘夜奔回韃靼村,然後帶上阿克西妮亞一起兒從那裡逃到南方去。頓河的草原廣袤無邊,草原上沒人走過的路、沒人去過的地方多得很;夏天裡,所有的道路都四通八達,到處可以找到安身之地……他想,在什麼地方,把馬扔了,然後跟阿克西妮亞步行到庫班去,到山腳下去,遠離家鄉,在那裡度過這個荒亂的年代。他覺得再也沒有別的路可走啦……

福明聽從卡帕林的勸告,決定在開河前渡到頓河左岸。在與霍皮奧爾河地區搭界的地方有許多樹林,他是指望在必要的時候可以逃進樹林子里去躲開追擊。

匪幫在大魚村上面一點的地方渡過了頓河。水流湍急的地方,冰塊已經漂了起來。河水被四月耀眼的太陽照得銀波粼粼,但是在冬天的道路通過的地方,已經高出冰面約一阿爾申的地方,頓河的冰仍然很堅實。他們在河邊鋪上籬笆,一匹一匹地把馬牽過河去,在河對岸排好隊,派出前哨,向葉蘭斯克鎮方面開去。

過了一天,葛利高里有幸遇到了一個同村人——獨眼龍丘馬科夫老頭子。他是到格里亞茲諾夫斯基村來走親戚的,在離村子不遠的地方遇上了匪幫。葛利高里把老頭子領到道旁,問:

「我的孩子們都很壯實嗎,老大爺?」

「上帝保佑,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他們都很壯實。」

「我有件重要事情拜託你,老大爺:請你替我帶好給孩子們和我的妹妹葉芙多基亞·潘苔萊芙娜,帶好給普羅霍爾·濟科夫,還請你告訴阿克西妮亞·阿司塔霍娃,叫她等著我,不久我就回去。除了他們以外,請你別跟任何人說看到過我,行嗎?」

「一定照辦,好人,一定照辦!放心好啦,我全都照你說的告訴他們。」

「村子裡有什麼新聞嗎?」

「什麼也沒有,一切照舊。」

「還是科舍沃伊當主席嗎?」

「還是他。」

「沒欺負我家的人嗎?」

「一點兒也沒有聽說,大概是沒有動吧。而且為什麼要動他們呢?他們是不應該為你負責的……」

「村子裡對我怎麼說法?」

老頭子擤了擤鼻涕,用紅色圍巾擦了半天鬍髭和長鬍子,然後閃爍其詞地回答說:

「天曉得他們……大家的說法也不一樣,說什麼的都有。你們快要跟蘇維埃政權講和了嗎?」

葛利高里能回答他什麼呢?他勒住掙扎著要去追趕走到前頭去的隊伍的馬,笑了笑說:

「我不知道,老大爺。目前還看不出。」

「怎麼會看不出呢?咱們跟契爾克斯人打過,跟土耳其人打過,後來都講和啦,可是你們都是自己人,怎麼彼此就總也談不攏了呢……這不好,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真的,很不好!上帝是慈悲的,他是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是不會饒恕所有你們這些人的,記著我的話!你說說,這真是太豈有此理啦!都是俄羅斯人,正教徒,自己廝殺起來,打個沒完沒了,哼,打一會兒就完了嘛,要知道你們已經打到第四個年頭啦。我這老腦筋是這樣想的:該收場啦!」

葛利高里告別了老頭子,急忙去追趕自己的一排人。丘馬科夫拄著拐杖站了半天,用袖子擦了擦流出淚來的瞎眼眶。用那一隻像年輕人一樣炯炯有神的眼睛望著葛利高里的後影,欣賞著他那英俊的騎馬姿勢,悄悄地自言自語說:

「真是一個好哥薩克!什麼都好,說話行事,樣樣都好,就是不走正道……他迷了路啦!從各方面說,像他這樣的人就該去跟契爾克斯人打仗,可是他居然干起這樣的蠢事來啦!他要這個政權有什麼用處?這些年輕的哥薩克,他們在想什麼呢?葛利什卡是沒有罪的,他們家都是這種不走正路的種兒……去世的潘苔萊也是這樣的歪種,我還記得普羅珂菲老太爺……也很不一般,是個刺兒頭……至於別的哥薩克是怎麼個想法——就是天打雷劈,我也不明白!」

現在福明佔領村莊的時候,已經不再召集村民大會了。他已經認定進行宣傳鼓動是毫無意義的了。他現在只求能留住自己的戰士,而不是去招募新兵。他變得落落寡歡,話也少了,開始借酒澆愁。到了宿營的地方,他就苦悶地酗酒。福明的部下也都學著首領的樣子,喝起酒來。紀律廢弛。搶劫的事件越來越多。把一聽土匪來了就躲藏起來的蘇維埃工作人員家裡一切馬能馱的東西都搶掠一空。許多士兵的鞍袋簡直都要撐破了。有一天,葛利高里看見自己排里的一個士兵搶了一台縫紉機。他把馬韁繩掛在鞍頭,用左腋夾著縫紉機。直至動了鞭子,葛利高里才使那個哥薩克跟他的戰利品分了手。這天晚上,福明與葛利高里激烈地爭論起來。屋子裡只有他們兩人。由於酗酒,面部腫脹了的福明坐在桌邊,葛利高里大步地在屋子裡踱著。

「你坐下吧,別在人家眼前瞎晃啦。」福明生氣地說。

葛利高里沒有理睬他的話,在狹窄的哥薩克式的小內室里踱了半天,然後說:

「我討厭這些玩意兒,福明!請你制止搶劫和酗酒吧!」

「今天你做了一個噩夢吧?」

「還要開玩笑……老百姓開始說咱們的壞話啦!」

「可是你知道,我對弟兄們是毫無辦法的呀。」福明說。

「可是你什麼措施也沒有採取呀!」

「好啦,你別教訓我啦!你的那些老百姓不配聽什麼好話。咱們在為他們這些渾蛋受苦,可是他們……我要想想自個兒的事兒啦,夠啦。」

「你對自個兒的事也沒有好好想。你只顧喝酒,哪裡還有工夫去想啊。你已經有四天四夜沒有清醒過啦,其餘的人也都在大喝特喝。夜裡連站崗放哨的人也喝。你想幹什麼?你想叫別人趁咱們喝得爛醉的時候,把咱們都宰在村子裡嗎?」

「你以為咱們逃得了這個下場嗎?」福明冷笑著說,「到頭來總歸要死的。常拿瓦罐打水,哪有不碎的……你懂嗎?」

「那麼咱們明天就去維申斯克,舉起手來投降吧,就說:請收拾我們吧,我們投降啦。」

「不,我們還要遊盪一陣子……」

葛利高里叉開兩腿,站在桌子對面。

「如果你不能整頓好紀律,不制止搶劫和酗酒,我就要跟你分手啦,把一半人帶走。」他低聲說。

「你試試看。」福明威脅地拖著長腔說。

「不用試,准行!」

「你……你別嚇唬我吧!」福明把一隻手放在手槍套上。

「別摸索手槍套子啦,不然我隔著桌子一下子就把你砍啦!」葛利高里臉色煞白,把馬刀拔出了一半,快口說。

福明把手放到桌子上,笑了笑。

「你幹嗎跟我瞎纏個沒完兒呀?你不胡纏我的腦袋就夠疼的啦,可是你還要胡說八道。把刀插進鞘去!跟你開開玩笑也不行,是吧?瞧你——多了不起的正經人?簡直像個十六歲的大姑娘……」

「我已經對你說過我的想法,你給我好好地記住吧。我們這裡的人並不都是你這個德行。」

「我知道。」

「知道就要記住!明天下命令,把馬鞍袋都倒空。咱們是騎兵,不是馱運隊。要嚴加禁止!還自命為為人民鬥爭的戰士呢。用馬馱著搶劫的贓物,就像從前的貨郎販子一樣,在村子裡販賣……我看著都羞死啦!我他媽的怎麼跟你們搞到一起兒來啦?」又氣又恨的葛里高里,臉色煞白啐了一口,扭身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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