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第十一章

葛利高里從家裡逃出來以後最初的三個星期,住在葉蘭斯克鎮屬的上克里夫斯克村的一個熟識的哥薩克同事家裡。後來,又轉移到戈爾巴托夫斯基村去,那裡有阿克西妮亞的一家遠親,在那裡住了一個多月。

他整天地躺在內室里,只有夜裡才能到院子里去。這一切都很像是蹲監獄。由於想念孩子,閑得無聊,葛利高里簡直痛苦難忍。他非常想回家去看看孩子,看看阿克西妮亞。他常在失眠之夜,穿上大衣,堅決要回韃靼村去——每一次又都在認真考慮之後,脫掉大衣,嘆息著,撲到床上。最後,他覺得這樣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主人是阿克西妮亞的表叔,很同情葛利高里,但是他也不能長期把一位這樣的客人留在家裡。有一天,吃過晚飯,葛利高里回到自己住的屋子,聽見了這樣的談話。女主人惡狠狠地尖聲問道:

「這還有個完沒有啊?」

「什麼?你說的是什麼事兒呀?」主人低聲問她。

「你什麼時候才能把這個害人精脫手呀?」

「住口!」

「就是說!咱們的糧食——就有那麼一丁點兒啦,可是你卻還要養著這個羅鍋兒鬼,每天還要供養他。這要養到什麼時候才算完呀,我問你哪?要是叫蘇維埃知道了怎麼辦呀?會砍咱們的腦袋啊,孩子就要變成孤兒啦!」

「你住口吧,阿夫多季婭!」

「我就要說!咱們有孩子!咱們的糧食只剩下不到二十普特啦,可是你還要把這個吃閑飯的養在家裡!他是你的什麼人?是親兄弟?是親家公?是乾親?他跟你非親非故!跟你連點兒親戚邊兒都沾不上,可是你卻要養著他,管吃、管喝。唉,你這個禿鬼!給我住口,別哇哇叫啦,你要再叫,我明天就親自到蘇維埃去報告,說你在家裡養著一棵多漂亮的花兒!」

第二天,主人走進葛利高里住的那間屋子,眼看著地板,說:

「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隨便你怎麼罵我吧,你不能再在我家住下去啦……我很尊敬你,也認識你去世的老太爺,也很尊敬他,不過現在我很難再留你住啦……而且我很怕政府察覺到你在我這兒。你走吧,隨便到哪兒去都行。我拉家帶口。我不願意為你丟掉腦袋。請原諒,看在基督的面上,請你救救我們……」

「好吧,」葛利高里簡短地說,「謝謝你們的款待,謝謝你收留了我。這一切我都感恩不盡。我自個兒也看得出太麻煩你啦,但是我到哪兒去啊?我的道路全堵死啦。」

「你自個兒看著辦吧。」

「好。我今天就走。非常感謝你對我的一切恩情,阿爾塔蒙·瓦西里耶維奇。」

「不值一謝,不要謝啦。」

「我不會忘掉你的恩情的。也許我將來還有機會報答你。」

深為感動的主人拍了拍葛利高里的肩膀。

「你快別說這些話啦!要是由我意兒,你就是再住上兩個月也不要緊,可我娘兒們不答應,該死的東西,天天叫罵!我是個哥薩克,你也是哥薩克,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咱們倆都反對蘇維埃政權,我應該幫你的忙:你今天就到紅莓村去吧,那兒有我的一位親家,他會收留你的。你把我的話轉告他:就說阿爾塔蒙叫他收留你,只要他有能力,就會把你當親兒子一樣收留養活。將來的問題,我們以後再談。不過你今天一定要走。我再也不能多留你啦,一方面固然是老娘兒們嘮叨,不過另一方面我也害怕蘇維埃發覺……你在我這兒已經住了些日子,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可以啦。我也很珍視自己的腦袋……」

深夜,葛利高里走出村子,還沒來得及走到矗立在山崗上的風車前,就有三個騎馬的人,彷彿從地里鑽出來似的,攔住了他。

「站住,狗崽子!你是什麼人?」

葛利高里的心哆嗦了一下。他一聲未吭,停了下來。逃跑是愚蠢的。路邊——連條土溝,連叢小樹都沒有:一片平坦空曠的草原。他連兩步也跑不出去。

「是共產黨員嗎?回去,你媽的!聽見沒有,快點兒!」

第二個人躍馬朝葛利高里衝過來,命令說:

「你的手!把手從口袋裡抽出來!抽出來,不然我砍掉你的腦袋!」

葛利高里默默地把手從軍大衣口袋裡抽了出來,他還沒有完全弄清楚,他遇上了什麼事情,這些阻攔他的人是什麼人,就問:

「你們叫我上哪兒去?」

「到村子裡去。回去。」

一個騎馬的人把他送到村子裡,其餘的兩個人在牧場上分開了,往大道上跑去。葛利高里一聲不響地走著。等走上正經道路以後,他放慢了腳步,問:

「你聽我說,大叔,你們是些什麼人?」

「走吧,走吧!別說話!把手背到後面,聽見了嗎?!」

葛利高里一聲不響地聽從了他的命令。過了一會兒又問:

「不,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正教徒。」

「我也不是舊教徒。」

「哼,那你可以高興啦。」

「你把我送到哪兒去?」

「送到首長那兒去。走吧,壞蛋,不然我就把你……」

押送的人輕輕地用刀尖觸了葛利高里一下子。磨得鋒利的、冰涼的刀刃,恰好觸到葛利高里的軍大衣領子和皮帽子中間的光脖子上,突然一陣恐怖的感覺,像火花似的一閃,代替了無能為力的憤恨。他把大衣領子支起來,半側回身看了看押送的人,嘟噥說:

「你別胡鬧,聽見了嗎?不然,我可要把你那個玩意兒奪過來啦……」

「走,壞蛋,別說話!再說,把你的腦袋砍了!把手背到後頭來!」

葛利高里一聲不響地往前走了兩步,然後又說:

「我本來就沒有說話嘛,別罵人啦。瞧你,又臭又硬……」

「別東張西望!」

「我根本就沒有東張西望呀。」

「住口,走快點兒!」

「是不是可以跑呀?」葛利高里撣著落在睫毛上的雪花問。

押送兵沒有吭聲,把馬一夾。由於出汗和夜裡的潮氣變得濕淋淋的馬胸膛撞在葛利高里的脊背上,一隻馬蹄子踏在他腳旁,踩得融雪直響。

「你慢著點兒!」葛利高里用手掌撐著馬鬃大聲說。

押送兵把馬刀舉得跟頭一般平,小聲罵道:

「你給我走,狗崽子,不許說話,不然的話,我就不把你送到地方啦。我幹這種事可不費勁兒。住口,一句話也不許說!」

一直走到村邊他們倆誰也沒有說話。在村頭上的一戶人家大門口押送兵勒住了馬,命令說:

「進這個大門。」

葛利高里走進了敞開的大門。院子深處有一座寬大的鐵頂房子。幾匹馬在板棚檐下打著響鼻,響亮地嚼著乾草。台階邊站著五六個帶槍的人。押送兵把馬刀插進鞘,一面下馬,一面命令說:

「進屋子裡去,順著走廊一直走,左手第一個門。走吧,別東張西望的,跟你說過多少次啦,混賬東西!」

葛利高里慢慢地走上台階。站在欄杆旁邊的一個穿著長騎兵軍大衣的人問:

「抓到了嗎?」

「抓到啦,」押送葛利高里那個人的熟識的、沙啞的聲音不很高興地回答說,「在風車旁邊抓住的。」

「是黨支部的書記,還是別的什麼人?」

「誰他媽的知道。壞蛋一個,究竟是什麼人——咱們立刻就會弄清楚。」

「也許是土匪,再不就是維申斯克肅反委員會在玩花招,假裝土匪。我中計啦!像傻瓜一樣中計啦。」葛利高里心裡想,故意在門洞里磨蹭,想集中一下思想。

開開門以後,他頭一個看到的是福明。福明坐在桌旁,四周是許多穿軍服的、葛利高里不認識的人。床上堆著軍大衣和皮襖,馬槍並排豎在板凳旁邊;馬刀、子彈袋、軍用袋和馬鞍袋也亂七八糟地堆在板凳上。從這些人身上、軍大衣上和武器上散發出濃烈的馬汗氣味。

葛利高里摘下皮帽子,小聲招呼說:

「你們好啊!」

「麥列霍夫!真是冤家路窄!咱們又見面啦!你這是從哪兒來呀?快脫脫衣服,請坐。」福明從桌邊站起來,走到葛利高里跟前,伸出一隻手來,「你在這兒逛盪什麼呀?」

「我有事情來的。」

「什麼事情?你跑得可真夠遠呀……」福明用探索的目光打量著葛利高里,「說真的——你是在這兒避難吧?」

「說得對。」葛利高里強顏歡笑,回答說。

「我的弟兄們在哪兒抓到你的?」

「在村子旁邊。」

「你上哪兒去?」

「去天涯海角……」

福明又直盯著葛利高里看了看,笑了。

「我看,你是以為我們抓到你,會送你到維申斯克去,是吧?不,老兄,我們去那兒的道路也不通啦……別害怕!我們已經不給蘇維埃政權服務啦。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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