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第十章

一九二〇年的深秋,由於餘糧徵集的情況不佳,就建立了糧食徵集隊,這時在哥薩克居民中就出現了騷動的暗流。在頓河地區上游各市鎮——舒米林斯克、卡贊斯克、米古林斯克、梅什科夫斯克、維申斯克、葉蘭斯克、斯拉謝夫斯克及其他一些集鎮——出現了一些小股武裝匪幫。這是哥薩克富農和富裕階層對組建征糧隊、對蘇維埃政權為實施餘糧徵集制而採取的一些緊急措施的回答。

大多數匪幫——每股擁有五支到二十支槍——都是由當地的哥薩克,前白衛軍積極分子組成的。其中有:一九一八至一九一九年間在懲罰隊里混過的人,有逃脫了九月徵召的低級指揮人員,如下士、司務長和原頓河軍的准尉,有去年在頓河上游軍區暴動中以虐殺紅軍戰士而功勛卓著的叛亂分子,——總之,都是些跟蘇維埃政權走不到一起的人。

他們在各村襲擊征糧隊,趕回往糧食收集站運送糧食的車輛,殺害共產黨員和忠於蘇維埃政權的非黨哥薩克。

清剿土匪的任務由駐紮在維申斯克和巴茲基村的頓河上游軍區守備營執行。但是消滅出沒於本區遼闊土地上匪幫的各種努力都很不成功,——因為,第一,當地部分居民同情土匪,為他們提供給養和紅軍清剿部隊的行動情報,而且隱瞞他們的行蹤,使他們免遭追擊;第二,原是沙皇軍隊的上尉和社會革命黨員的營長卡帕林,根本就不願意消滅這股不久以前才在頓河上游出現的反革命力量,因此用盡心機來阻撓這項任務的完成。只是偶爾,還是在區黨委會主席的催逼下,他才短時間地出擊一次,然後又縮回維申斯克,借口他不能分散力量,去進行毫無意義的冒險,而把維申斯克和鎮上的諸多地區黨政軍機關和倉庫置於毫無護衛的狀態。這個營共有四百多人,配備有十四挺機槍,是支守衛部隊:紅軍戰士的任務是看守押犯,挑水,到樹林子里去砍木頭和進行義務勞動、從橡樹葉中採集可以做墨水的五倍子。這個守備營出色地向諸多的地區黨政軍機構和辦公室提供了木柴和墨水,而與此同時,區內的小股匪徒的數量卻在劇增,多如牛毛。直到十二月里,在與頓河上游地區毗連的沃羅涅什省的博古恰爾縣境內發生了大規模暴動以後,這個營才不得不停止砍伐木材和收集五倍子的工作。頓河地區部隊指揮部命令守備營的三個連和一個機槍排,會同騎兵守備連、第十二征糧團第一營和兩支進行攔擊的小部隊,前去鎮壓這次暴動。

在攻打幹頓涅茨村隘口的戰鬥中,維申斯克騎兵守備連在雅科夫·福明的指揮下,從側翼對叛亂分子的散兵線發起衝鋒,敵人潰逃,在追擊中砍死了一百七十多人,自己只犧牲了三名戰士。這個連里,除了極少數外,全是頓河上游各集鎮的哥薩克。他們就是在這裡也沒有改變幾百年來形成的哥薩克傳統:戰鬥結束後,不顧連里兩名共產黨員的反對,幾乎有一半戰士都脫下自己身上的舊軍大衣和棉襖,換上從被砍死的叛軍身上剝下來的結實的光面短皮襖。

暴動鎮壓下去以後,過了幾天,這個連就被調到卡贊斯克鎮。福明為驅除戰爭的累贅,便在卡贊斯克盡情地玩樂。這個色情狂、善於交遊、風流放蕩的連長,常常整夜整夜地在外面尋歡作樂,直到天快亮了,才回住所。跟福明相好、稱兄道弟的一些戰士們,傍晚在街上看到他們的連長穿著擦得鋥亮的靴子,就心照不宣地互相擠擠眼說:

「好啊,咱們的兒馬又去找守活寡的娘兒們啦!現在只有天亮以後才能見到他啦。」

每當連里的一些熟識的哥薩克告訴福明,他們那裡有燒酒,可以喝幾杯的時候,他就偷偷瞞著政治委員和指導員溜到他們的住處去。這已經是司空見慣。但是不久,這位英勇的連長忽然苦悶起來,臉色陰沉,對不久前的歡樂幾乎全然忘懷。黃昏時分,也不再像從前那樣拚命擦那雙漂亮的高筒皮靴了,也不天天刮臉了,不過還偶爾到在他連隊里服役的同村人的住處去坐坐,喝上幾杯,但卻變得少言寡語了。

福明性格上的變化跟部隊指揮員收到維申斯克的一個通知的時間正好吻合,頓河肅反委員會政治局簡短地通知說,在毗鄰梅德維季河口區的米哈伊洛夫卡,守備營在營長瓦庫林率領下叛變了。

瓦庫林和福明是同事和好友。他們從前曾經一起在米羅諾夫兵團混過,一同從薩蘭斯克開到頓河,而且在布瓊尼的騎兵包圍了叛變的米羅諾夫兵團以後,也一同繳械投降的。福明和瓦庫林直到最近還保持著友好關係。不久前,九月初,瓦庫林還到維申斯克來過,那時候他就咬牙切齒地對朋友大發牢騷:「委員們的橫行霸道,他們實施的餘糧徵集制使農民破產,把國家推向滅亡。」福明心裡是贊成瓦庫林的話的,但是他為人謹慎,常用狡獪來彌補他天生的愚蠢。他一貫謹小慎微,從不急忙處事,從不立即表態:說對,或者說不對。但是自從他聽說瓦庫林營叛變後不久,他那一貫謹慎的性格突然變了。在連隊開赴維申斯克前,有一天晚上,連里有些人在排長阿爾費羅夫的住處聚會。準備了滿滿一飲馬桶的燒酒。大家圍著桌子談得非常起勁。福明也來參加這次宴飲,他沉默不語地聽著談話,同樣一聲不響地從桶里舀著燒酒。但是當一個戰士談起在干頓涅茨村口衝鋒的時候,福明就若有所思地卷了卷鬍子,打斷了戰士的話:

「弟兄們,咱們砍霍霍爾砍得倒很痛快,但願咱們自個兒最近別碰上什麼倒霉的事情……要是咱們回到維申斯克去,一看到征糧隊把咱們家的糧食都搶走了呢?卡贊斯克人都非常怨恨這些征糧隊。他們把糧食櫃里的糧食拿得一粒不剩,像用掃帚掃過……」

屋子裡立刻靜了下來。福明瞥了一眼自己連里的戰士們,勉強地笑著說:

「我只是——玩笑而已……你們可要小心了,不能胡說,不然,一句玩笑就會引起天曉得多麼嚴重的問題。」

回維申斯克時,福明帶半個排紅軍,來到魯別任村自己家裡。在村子裡,他並沒有一直騎著馬走進自家的院子,在大門口下了馬,把韁繩扔給一個紅軍戰士,走進屋子。

他冷冷地朝妻子點了點頭,恭恭敬敬地給老娘行過禮,拉著她的手恭敬地請過安以後,又抱了抱孩子們。

「我爹上哪兒去啦?」他坐在方凳上,把馬刀放在兩腿中間問。

「到磨坊里去啦,」老太婆回答說,看了看兒子,厲聲命令說,「摘下帽子呀,反基督的人!誰戴著帽子坐在聖像下面呀?哎呀,雅科夫,你的腦袋可要掉啦……」

福明不高興地笑了笑,摘下庫班式皮帽,但是沒有脫大衣。

「你為什麼不脫大衣呀?」

「我只是順路來看看你們,軍務在身,總是沒有工夫回來。」

「我知道你忙的什麼軍務……」老太太厲聲說,這是暗指兒子的浪蕩行為和他在維申斯克尋花問柳的事兒。

這早已傳遍魯別任村了。

臉色蒼白、看來受盡折磨、早衰的福明的妻子,驚訝地看了婆婆一眼,走到爐炕邊去。她想對丈夫獻獻殷勤,博取他的歡心,就是能溫存地看自己一眼也好啊,於是從爐台底下拿起一塊破布,跪在地上,彎著腰,擦起粘在福明長筒靴子上厚厚的污泥來。

「看你穿的這雙靴子多好啊,亞沙 ……你把靴子穿得太臟啦……我立刻就給你擦擦,擦得乾乾淨淨!」她幾乎是無聲地在嘟噥著,頭也不抬,跪在丈夫腳邊爬著。

他已經很久沒有和她一起生活了,對這個他在年輕時曾一度愛過的女人,除了一點兒卑薄的憐憫以外,早已沒有什麼感情可言。但是她卻始終愛著他,而且心裡暗暗希望,有朝一日他還會回到她身邊來,——她全都原諒他了。多年來,她操持家務,照料孩子,盡量博得脾氣古奇的婆婆的歡心。地里的全部繁重勞動全落在她那消瘦的肩膀上。力不勝任的勞動和生第二個孩子以後留下來的病,年復一年地吞噬著她的健康。她消瘦了。臉色灰白。早衰在她的臉頰上刻滿了蜘蛛網似的皺紋。眼睛裡出現了那種聰明的病畜所具有的驚駭、馴順的神色。連她自己也沒有理會到她竟老得這樣快,她的健康日益惡化,但是她一直還是滿懷希望。難得見到丈夫一回,這時她還是懷著羞怯的愛戀和喜悅看著自己漂亮的丈夫,看也看不夠……

福明仔細地看著妻子的脊背,可憐的、彎著的瘦削的肩胛骨在她的衣服裡面鼓得十分清楚,看著她那兩隻哆哆嗦嗦、正在竭力給他擦靴子上污泥的大手,心裡想:「多漂亮啊,真是沒有說的!我竟曾經跟她一起睡過覺……儘管她是老得厲害……可是怎麼竟老成這個樣子啦!」

「你別擦啦!反正我還是要弄髒的。」他把兩隻腳從妻子的手裡抽出來,生氣地說。

她用力挺直了脊背,站了起來。焦黃的臉頰上透出一陣輕微的紅暈。她那兩隻瞅著丈夫的濕潤的眼睛裡洋溢著幾多恩愛和無限的忠誠啊,他急忙扭過身去,問母親:

「你們在家日子過得可好啊?」

「還是老樣子。」老太婆面色陰沉地回答說。

「征糧隊到村子裡來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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