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第六章

在米列羅沃車站,因為葛利高里是複員的紅軍指揮員,所以給他派了一輛大車。回家的路上,他在每個烏克蘭小村裡都要換一次馬,一晝夜的工夫已經趕到了頓河上游軍區的邊界了。在第一個哥薩克村莊里,村革命委員會主席——一個不久前才從紅軍部隊回鄉的青年戰士——對他說:

「指揮員同志,您非得坐牛車走不可啦。我們全村只剩了一匹馬,而且連這匹馬也還是用三條腿走路。所有的馬都在撤退的時候扔在庫班啦。」

「是不是可以就用這匹馬把我送到家呢?」葛利高裏手指頭敲著桌子,用探詢的目光盯著這位善於交際的主席的歡快的眼睛問。

「那您就到不了家啦。您就是走上一個星期也到不了家!您放心吧,我們的牛好極啦,是擅長走路的,而且反正我們要派一輛大車到維申斯克去送電話線,因為這場仗打完以後,電線都堆在我們這兒啦;您在路上也用不著換車了,一直把您送到家。」主席眯縫起左眼,笑著、狡獪地擠著眼睛,補充說,「我們給您幾頭最好的牛,而且派一位年輕的寡婦給您趕車……我們這兒有這麼位活寶,你就是做夢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啦!您坐她的車,不知不覺地就到家啦。我自個兒當過兵——我什麼都明白,了解諸如此類的軍人的需要……」

葛利高里默不作聲地在腦子裡反覆思考著:在這裡坐等順路的車——是愚蠢的,走回家去——路又太遠。只好同意坐牛車走啦。

過了一個鐘頭,大車來了。破舊牛車的輪子吱扭吱扭地叫著,後車緣上的欄杆已經沒有了,只剩下幾根殘柱,亂七八糟地堆著的乾草一團團地耷拉在車外。「打仗打成什麼樣子啦!」葛利高里厭惡地看著這輛破車,心裡想道。趕車的女人搖晃著鞭子,走在車旁邊。她的確長得很漂亮,身段勻稱。只有兩隻大得跟身段很不相稱的、鼓脹的乳房稍稍破壞了她的體形,還有圓下巴頦上的一道斜疤痕給臉上添了一種品行不端的印記,好像使年輕紅艷黝黑的臉顯得蒼老了許多,鼻樑附近有一片像小米粒似的金色的雀斑。

她整理著頭巾,眯縫起眼睛,仔細打量了一番葛利高里問:

「就是送你嗎?」

葛利高里從台階上站起來,掩好軍大衣。

「是送我。裝好電線了嗎?」

「我這個倒了八輩霉的人給他們裝電線?」哥薩克女人大聲叫嚷道,「天天給他們趕車,天天為他們幹活兒!怎麼,我是這樣的人嗎?叫他們自個兒裝吧,不然,我就趕空車走!」

她把幾軸電線裝到車上,大聲地,但是並沒有什麼惡意地跟主席相罵著,偶爾朝葛利高里投去審視的目光。主席一直滿面堆笑,從心裡高興地看著這位年輕的寡婦。有時朝葛利高里擠擠眼,好像是在說:「你看我們這兒的女人有多漂亮!可是你卻不相信!」

村外是一片褐色的、枯萎的、秋天的一直伸向遠方的草原。從田地飄來灰色的浮動的煙霧,橫過了大道。耕地的人正在燒鹽——把乾枯、叢生的黃鼠狼花和開完花的多纖維的無傷草燒成灰,從灰里濾鹽。煙味激起葛利高里憂傷的回憶:從前,他葛利高里也曾經在靜穆的秋天的草原上耕過地,夜裡仰望著星光閃爍的黑洞洞的夜空,聽著高天飛過的雁群的鳴聲……他心情激動地在乾草上翻騰著,從旁看著趕車的女人。

「你多大歲數啦,大嫂子?」

「快六十歲啦。」她的眼睛笑眯眯地瞟著,賣弄風情地回答說。

「不,不開玩笑。」

「二十一歲。」

「守寡啦?」

「守寡啦。」

「男人哪?」

「陣亡啦。」

「很久了嗎?」

「一年多了。」

「是參加暴動時犧牲的嗎?」

「暴動以後,秋來以前。」

「那,你過得怎麼樣啊?」

「湊合著過唄。」

「寂寞嗎?」

她仔細地看了看他,把頭巾往唇邊拉了拉,掩住笑容。當她再說起話來的時候,聲音變得更低沉,帶上了一種新的語調,說:

「干起活兒來就沒有工夫寂寞啦。」

「沒有丈夫能不寂寞?」

「我和婆婆一起兒過,家務事多得很。」

「沒有丈夫你怎麼過啊?」

她把臉掉過來朝著葛利高里。黝黑的臉上泛起了紅暈,眼睛裡淡紅的火花一閃,又熄滅了。

「你這指的是什麼呀?」

「指的就是那個啊。」

她把頭巾從嘴唇上拉下來,拖著長腔說:

「哼,這好辦!世界上的好人多著哪……」然後,沉默了片刻,又繼續說,「我和我男人還沒來得及好好嘗嘗新婚生活的滋味兒。剛一起過了一個月,他就被征去服役啦。沒有男人也可以馬馬虎虎過下去。現在就更容易啦,年輕的哥薩克都接二連三地回村子來啦,不然可就難啦。嘚兒,禿頂的傢伙!嘚兒!你瞧,就這麼回事兒,當兵的人呀!我的命就這麼好。」

葛利高里默不作聲。他根本就不應該用那種輕浮的腔調開始這次談話。他對此已經深為惋惜。

喂得膘肥體壯的大公牛依然那麼有節奏地、慢騰騰地往前走著。有一頭牛的右角什麼時候折斷過,又生出來的新角斜著向下彎到額頭上去。葛利高里用胳膊肘子撐著身子,半閉上眼睛,躺在車上。開始回憶他在童年,以及後來,在他已經是成年人的時候,幹活兒用的那些牛。這些牛的毛色、身架和脾氣都各不相同,甚至每頭牛的角都有自己特別的樣子。從前,麥列霍夫家也養過這樣一頭受過傷的、角歪到一旁去的公牛。這頭公牛兇狠、狡猾,總是翻著布滿血絲的白眼珠斜著看人,每當有人從後面朝它走過來時,它就要尥蹶子踢人;在農忙季節,夜裡放它去吃草時,它總想乘機往家裡跑,或者——更壞——藏到樹林子里去,或者跑到遠處的荒溝里去。葛利高里時常要騎著馬,整天地在草原上奔跑尋找它,等到已經認為不會找到了,——卻又突然就在山溝深處,在難以通過的稠密的荊棘叢里,或者是在一棵枝葉繁茂的老野蘋果樹的陰涼里找到了它。這頭獨角魔王還很會脫掉籠頭,夜裡用角頂開牲口院子的門環,跑出去,洑過頓河,跑到草原上去遊盪。這頭牛曾給葛利高裡帶來不少的麻煩和苦惱……

「這頭斷了犄角的牛怎樣,老實嗎?」葛利高里問。

「很老實。怎麼樣?」

「沒啥,隨便問問。」

「如果再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沒啥』——倒是句好話。」趕車的小娘子冷笑著說。

葛利高里又沉默不語了。回憶往事,想想和平的生活、工作,以及一切與戰爭無關的事情,都使他很高興,因為這場拖了七年之久的戰爭使他厭惡到極點,只要一想到戰爭,一想到任何與服役打仗有關的零星瑣事,他就感到鑽心的噁心和一股無名的怒火。

他再也不要打仗啦。打夠啦。他現在要回家去,終於可以干莊稼活兒,跟孩子們和阿克西妮亞一起兒過幾天太平日子啦。還是在前線打仗的時候,他就打定了主意,要把阿克西妮亞接到家裡來,叫她來照料他的孩子,永遠留在他的身邊。這也不能再那麼不明不白地拖下去啦,解決得越快越好。

葛利高里很有滋味地幻想著,回家以後,脫下軍大衣和皮靴,穿上肥大的布靴子,照哥薩克的習慣,把褲腿兒套進白毛線襪筒里,把家織的粗呢棉襖披在暖和的上衣上,到田地里去。手扶著犁柄,踏著濕潤的犁溝,跟在犁後頭走,使勁吸著翻耕起來的泥土潮潤的、淡淡的氣味,吸著犁鏵切斷的草莖的苦味,該有多美啊。在異國他鄉,就是泥土和青草的氣味也都不一樣。在波蘭、烏克蘭和克里米亞,他曾多次把灰色的苦艾梗子放在手巴掌上揉碎,一聞,就不禁傷心地想:「不,不是家鄉的味道,這是異鄉的……」

可是趕車的娘兒們很無聊。她想說說話兒。她也不趕牛了,坐得舒服一些,手裡玩弄著鞭子的皮梢,偷偷地端詳起葛利高里,把他那聚精會神的眼神和半睜半闔的眼睛打量了半天。「雖說有了白頭髮,可是他並不太老。八成兒是個脾氣古怪的人,」她心裡想,「而且總是眯縫著眼睛,他為什麼要眯縫眼睛呢?你看他,累得那個樣子,簡直像拉著千斤重的車似的……他的相貌還可以。只是白頭髮多了一點兒,你看,連鬍子也幾乎全都白啦。不過模樣倒還漂亮。他總在想什麼呢?起初他似乎還想逢場作戲,可是後來又不吭聲啦,只問了一句什麼有關牛的話。他是沒有話可說了吧?也許膽怯了吧?不像。他的眼神很堅定。不,他是個很漂亮的哥薩克,只是有點兒怪脾氣。好吧,那你就閉著嘴吧,羅鍋兒鬼!你以為我就那麼需要你呀,去你的吧!我也不張嘴!到看到你老婆還早哪。好吧。你願意閉嘴就叫你閉個夠吧!」

她把脊背靠在車廂邊上,小聲地唱起歌來。

葛利高里抬起頭來,看了看太陽,天還早得很。愁眉苦臉地守在道旁的去年的薊草的影子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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