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第二十八章

直到阿賓斯克鎮,這一路上葛利高里只記得一件事情:在一個漆黑的夜裡,他被一陣刺骨的嚴寒凍得蘇醒過來。大道上並排走著幾行大車。從人聲上和滾滾不絕的車輪聲音判斷,這是一個很大的車隊。葛利高里乘的這輛大車走在車隊中間的什麼地方。馬匹緩步往前走著。普羅霍爾咂吧著嘴唇,有時用傷風的、沙啞的聲音吆喝一聲:「喔——喔,老朋友!」然後揮一下鞭子。葛利高里聽到了皮鞭子清脆的響聲,感覺到車軸響了一下,馬用力拉起套繩,車子走得快了,有時候車轅木的頂頭碰在前面的車尾上。

葛利高里困難地把蓋在身上的皮襖大襟拉了拉,仰臉躺著。烏黑的天上,北風把一團一團的濃厚的黑雲往南方吹去。偶爾有一顆孤星,在雲隙中出現,閃耀著黃色的光芒,只亮了那麼一剎那,立刻又是無邊的黑暗籠罩了草原。風吹得電線在悲傷地嗚咽,稀疏的、珍珠似的小雨點從天空飄落在大地上。

一縱隊行軍騎兵從道路右邊開上來,越離越近。葛利高里聽到了久已熟悉的、哥薩克的一套裝備有規律的、和諧的響聲。聽到了無數馬蹄的低沉、同樣也很和諧地踏在泥濘的路上的呱唧聲。已經開過去了約有兩個連了,但是馬蹄聲一直還在響;看來,大概有一個團正從道旁開過去。忽然在前面,靜穆的草原上空,一個領唱的雄壯、粗野的歌聲,像鳥一樣騰空而起:

噢噫,弟兄們,在卡梅申卡河上,

在薩拉托夫美麗的草原上……

於是幾百人雄壯地唱起了古老的哥薩克民歌,唱襯腔的男高音用強有力的、悅耳的聲調壓下了所有人的聲音。這個響亮的、震撼人心的男高音壓下越來越弱的低音,還在黑暗中顫抖的時候,領唱的已經又唱了起來:

哥薩克——自由的人們世世代代地在那裡生活,

所有頓河的、山脊的和亞伊克河流域的哥薩克……

葛利高里的內心好像有什麼東西爆炸了……突然襲來的慟哭使他全身都顫抖起來,喉嚨痙攣得說不出話來。他吞著眼淚,貪婪地期待著領唱人再開口唱,自己也無聲地跟著領唱的人嘟噥著從童年就熟悉的歌詞:

他們的頭領——是葉爾馬克·季莫費耶維奇,

他們的大尉——是阿斯塔什卡·拉夫連季耶維奇……

歌聲剛一響起來,大車上的哥薩克們的談話聲一下子就沉寂了,也聽不到吆喝馬的聲音了,成千的車輛在一片深沉、敏感的寂靜中向前移動著;在領唱的人竭力唱出最初的字句的時候,只聽見轔轔的車輪聲和馬蹄踏在爛泥里的呱唧聲。黑魆魆的草原上空只有這隻流傳了數百年的古老的民歌在回蕩。這支歌用一些樸素、簡單的詞句,講述曾經勇敢地打垮沙皇軍隊的自由哥薩克祖先的業績;講述他們怎樣駕駛著輕捷的快船在頓河和伏爾加河上出沒;講述他們怎樣打劫沙皇繪有鷹徽的航船;講述那些「劫後」商人、貴族和軍政長官的狼狽相;講述被征服的遙遠的西伯利亞……自由哥薩克的子孫們在憂鬱的沉默中傾聽著這雄壯的歌聲,他們正在可恥地撤退,他們在這場可恥的、反對俄羅斯人民的戰爭中被打得落花流水……

一團人開過去了。唱歌的人追過車隊已經走遠。但是車隊還在像著了魔似的在沉默中走了很久,大車上既聽不到說話的聲音,也聽不到吆喝疲憊了的馬匹的聲音。而像滿潮的頓河河水一樣浩蕩的歌聲,又從遠處的黑暗中飄蕩、擴散過來:

他們大家都在冥思苦想:

夏天呀,溫暖的夏天就要過去,

兄弟們,寒冬即將降臨,

弟兄們,我們到哪兒過冬?

去亞伊克吧,——路途漫長,

在伏爾加河上遊盪吧,——又要把賊名背在身上,

到喀山城去吧,——那兒駐有沙皇,

伊萬·瓦西里耶維奇,可是個殘暴的沙皇……

已經聽不見歌手們的聲音了,可是隨聲附和的聲音依稀可聞,忽而弱下去,忽而又強勁起來。歌聲消失了,可是依然還是一片那麼緊張、憂鬱的沉默。

……葛利高里還記得像在夢中似的一件事:他在一間溫暖的屋子裡醒來,——沒有睜開眼睛,全身感覺到一種穿著乾淨睡衣的清新、舒服滋味,一種強烈的藥味刺進了他的鼻孔。起初他以為這是住在醫院裡,但是從鄰室里傳過來放肆的男人的哈哈笑聲和杯盤的響聲。響起醉酒的人們神志不清的話語聲,有一個熟悉的低音說:

「……真是太糊塗啦!應該好好打聽咱們的部隊在哪兒,那我們也就可以幫上忙啦。好啦,喝吧,為什麼他媽的這樣垂頭喪氣啊?!」

普羅霍爾用醉意懵懂的哭聲回答說:

「我的上帝呀,我怎麼知道啊?你們以為我照料他容易嗎?像喂小孩子一樣,把東西嚼爛喂他,給他喂牛奶!說真的!我給他嚼爛麵包,去喂他,真的!我用刀尖把他的牙齒撬開……有一回,我往他嘴裡喂牛奶,把他嗆了一下子,差一點兒沒嗆死……你就想想吧!」

「昨天給他洗過澡嗎?」

「澡也洗過啦,還用推子給他理了理髮,買牛奶把錢都花光啦……錢,我一點兒也不吝惜,花光算啦!可是你知道給他嚼麵包和用手喂他,這是容易事嗎?你以為這很簡單嗎?你要敢說這是很簡單的,我就揍你,我可不管你的官兒大小!」

普羅霍爾、後腦勺上戴著灰色捲毛羊皮帽的哈爾蘭皮·葉爾馬科夫、臉像紫蘿蔔一樣紅的彼得羅·博加特廖夫、普拉東·里亞布奇科夫和另外兩個不認識的哥薩克一同走進了葛利高里的房間。

「他會看人啦!!!」葉爾馬科夫搖搖晃晃地走近葛利高里的時候,拚命地大叫道。

性格豪放、快活的普拉東·里亞布奇科夫手裡搖晃著酒瓶子,哭著喊:

「葛利沙!我的親人哪!你想想吧,咱們在奇爾玩得多痛快呀!仗打得漂亮吧?咱們的勇氣跑到哪兒去啦?!那些將軍把咱們搞成什麼樣子啦,他們把咱們的軍隊搞成什麼樣子啦?!這些混賬王八蛋!你又活啦?來,喝吧,你的病立刻就會好的!這是純粹的酒精!」

「我們費好大勁才找到你!」葉爾馬科夫高興得閃爍著像抹上油似的、黑亮的眼睛嘟囔說。然後沉重地坐到葛利高里的床上,笨重的身子把床都壓得往下一沉。

「咱們這是在哪兒?」葛利高里吃力地轉動著眼珠,環視著哥薩克們熟識的臉,剛能聽到地問道。

「咱們攻下了葉卡捷琳諾達爾!馬上就要繼續前進!喝吧!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我們最親愛的人哪!看在上帝面上,你起來吧,我不願意看到你躺在這兒生病呀!」里亞布奇科夫趴在葛利高里的腿上叫著,看來博加特廖夫比所有的人都清醒一些,他默不作聲地笑著,抓住里亞布奇科夫的皮帶,毫不費力地把他提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到地板上。

「把他的酒瓶拿過來!酒都灑啦!」葉爾馬科夫擔心地喊,他滿臉醉容,笑著對葛利高里說,「你知道,我們為什麼大吃大喝嗎?這是因為我們不滿意,也是因為輪到別人花錢讓哥薩克來休養來啦……我們搶劫了一座酒庫,免得叫它落到紅軍手裡……那兒的酒多得……做夢也夢不到這樣的好事!大家用步槍射擊酒罐:打上個窟窿,酒精從裡面噴出來。整個的酒罐被打得像蜂窩一樣,個個守在窟窿的旁邊,有的用帽子,有的用桶,有的用水壺接著,還有的乾脆就用手捧著站在那兒喝起來啦……砍死了兩個看守酒庫的志願軍,好,把他們收拾了,好戲就開場啦!我親眼看到有個哥薩克爬到酒罐頂上,想用飲馬的水桶直接從罐里汲,一下子掉進罐里淹死了。酒庫里的地板是水泥的,立刻就流滿了酒精,沒過了膝蓋,人們在酒精里蹚,彎下腰就喝起來,像馬過河時喝水一樣,低頭就喝,有的人當場就醉倒啦……真叫人哭笑不得!有很多人喝得非醉死在那兒不可。好啊,我們也在那兒快活了一番。我們不要很多:滾來了五桶,足夠我們喝的啦。喝吧,親愛的!反正是一樣——靜靜的頓河完蛋啦!普拉東差一點兒沒有淹死在那兒。人們把他推倒在地上,開始用腳踢他,他嗆了兩口酒精——就不行啦。我費了好大勁才把他從那兒拖出來……」

他們身上都散發出強烈的酒精、蔥和煙草氣味。葛利高里覺得有點兒噁心和頭暈,——他面帶痛苦的微笑,閉上了眼睛。

他在葉卡捷琳諾達爾躺了一星期,住在博加特廖夫熟悉的一位醫生家裡,慢慢地調理著病後的身體,後來,就像普羅霍爾說的那樣,「好起來啦」,於是葛利高里在這次撤退中,在阿賓斯克鎮第一次騎上了馬。

新俄羅斯克正在進行緊張的撤退。一艘艘的輪船把俄羅斯的富商、地主,將軍們的家眷和有名望的政治活動家都運送到土耳其去。碼頭上日日夜夜在裝船。軍官學校的學生充當搬運工人,把軍用物資和顯赫的難民們的箱子裝滿了船艙。

志願軍的部隊跑得比頓河人和庫班人快,首先逃到新俄羅斯克,搭上運輸船。志願軍的司令部搶先搬到開進港來的英國無畏艦「印度皇帝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