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第二十六章

「好啦,戰爭要結束啦!紅軍把咱們打得落花流水,這回咱們一退就退到海邊,直到咱們的屁股淹到海水裡為止。」普羅霍爾把爬犁趕上山崗的時候說。

山下是炊煙繚繞的韃靼村。夕陽已經沉到鑲著粉紅色雪邊的地平線後面去了。積雪在爬犁的滑杠下面咯吱咯吱響。馬匹緩步走著。葛利高里斜躺在兩匹馬拉的爬犁后座上,背靠著馬鞍子。阿克西妮亞裹著一件鑲皮邊的頓河式皮襖,坐在他旁邊。她的黑眼睛在白絨毛頭巾下閃著喜悅的光芒。葛利高里不時斜眼看看她,看到她那凍得紅撲撲的溫柔的臉頰、濃密的黑眉毛和結上白霜的彎彎的睫毛下面閃耀著藍光的白眼珠兒。阿克西妮亞興緻勃勃地觀看著莽莽一片、到處是雪堆的草原。踏得平滑如鏡的大道和遠方煙霧瀰漫的地平線。一向難得離家外出的阿克西妮亞覺得這一切都那麼新奇,所以什麼都引起她的注意。但是偶爾,她垂下眼睛,覺得睫毛上的白霜有一股刺得癢酥酥的、異常舒服的冷氣。她笑了,多年夢寐以求的宿願竟這麼突如其來地實現了——跟葛利高里一起遠走高飛,離開韃靼村,離開這塊親愛而又可詛咒的地方,在這裡她受了那麼多的苦,在這裡,她跟沒有愛情的丈夫煎熬了半輩子,這裡的一切都浸透了使她不能忘懷的辛酸的回憶。她笑了,因為她全身都感覺到葛利高里的存在,已經不再去想,這是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才換得的幸福,也不去想那像在遠處招手的、籠罩在迷霧中的地平線一樣渺茫的未來。

普羅霍爾偶然回頭看一眼,看見阿克西妮亞凍得紅腫的嘴唇上掛著顫動的微笑,就氣惱地問:

「哼,你齜著牙笑什麼呀?像個新嫁娘!從家裡飛出來啦,高興是吧?」

「你以為不高興嗎?」阿克西妮亞響亮地回答說。

「這有什麼可高興的……你真是個糊塗娘兒們!這齣戲還不知道怎樣收場呢,你先別嘿兒嘿兒地笑,閉上你的嘴巴。」

「對我來說,不會更壞啦。」

「我一看見你們倆,簡直就噁心得想吐……」普羅霍爾怒沖沖地把馬抽了一鞭子。

「那你就回過頭去,把手指頭放到嘴裡。」阿克西妮亞笑著建議說。

「你又說糊塗話啦!照你說,我就嘴裡含著手指頭一直跑到海邊嗎?真有你的!」

「那你為什麼噁心得要吐呀?」

「你最好還是閉上嘴吧!你男人哪?姘上個野漢子,就跟著人家瞎跑!如果司捷潘回來了,那可怎麼辦呀?」

「我說,普羅沙,我們的事兒你就別管了吧,」阿克西妮亞央告說,「不然,對你也不會有什麼好處。」

「我才不管你們的事兒呢,你們的事兒跟我有什麼相干!難道我不能說說自個兒的看法嗎?難道我給你們當車夫,就只能跟馬說話嗎?真是豈有此理!不,阿克西妮亞,你生氣也好,不生氣也好,就應該用一根結實的柳條狠狠地抽你,抽你,還不准你哭叫。至於說到有沒有好處,你別嚇唬我啦,我的好處 全都隨身帶著哪。我的好處很特別,它叫我唱不出歌,睡不成覺……噢,可惡的東西!你們怎麼總是邁八字步呀,大耳朵鬼!」

葛利高里含笑聽著他們嚼舌,後來就和解地說:

「你們先別吵個沒完啦。咱們的路還遠得很哩,有你們吵的時候。你幹嗎要跟她瞎纏呀,普羅霍爾?」

「我跟她纏是要叫她今後別跟我頂嘴。」普羅霍爾惡狠狠地說,「我現在是這樣看的,世界上再沒有比女人更壞的啦,比貪官污吏還壞……我的老兄,這是上帝創造的最壞的玩意兒!我真想把她們這些害人精統統消滅,一個也不留,別讓她們再在人間招搖撞騙啦!我現在簡直恨透她們啦!你笑什麼?幸災樂禍——最可恥啦!哪,拿著韁繩,我要下去一會兒。」

普羅霍爾徒步走了半天,後來又上了爬犁,再沒有搭話。

他們在卡爾金斯克過了夜。第二天早晨,吃過早飯,就又上路了,到天黑時已經走出了六十俄里。

大隊難民車輛絡繹不絕地湧向南方。離開維申斯克鎮地區越遠,葛利高里就越難找到住宿的地方。在莫羅佐夫斯克附近遇見了第一批哥薩克隊伍。有一支總共不過三四十個騎兵的隊伍,而輜重隊的車輛卻長得一眼看不到頭。村子裡的房子到傍晚就全被佔用了,不僅找不到住宿的地方,連拴馬的地方都找不到。葛利高里在一個道利人居住區,毫無目的地找尋著可以住宿的房子,最後,只好在板棚里過了一夜。到天快亮的時候,在暴風雪中打濕的衣服全都結上冰,凍得翹了起來,一動就沙沙作響。葛利高里、阿克西妮亞和普羅霍爾幾乎都凍得一夜沒有睡,直到快天亮時,在院子里生起一個火堆才暖和過來。

第二天早晨,阿克西妮亞膽怯地建議說:

「葛利沙,咱們可以在這兒再住一天嗎?整整挨了一夜凍,幾乎一點兒覺也沒有睡,是不是——咱們可以稍稍休息一下呢?」

葛利高里同意了。費了很大勁他才找到一間空屋子。輜重隊從黎明時就登程了,但是帶著一百多傷兵和害傷寒病的戰士的野戰醫院也留下來休息。

一間小屋裡的骯髒的土地上睡了十來個哥薩克。普羅霍爾把草墊子和裝食物的口袋拿了進來,在門邊鋪上乾草,攥著一個睡得很死的老頭子的腿,把他拖到一旁,粗魯、親熱地喚道:

「阿克西妮亞,躺下吧,看你一夜折磨得都沒有人樣啦。」

夜裡,這裡又擠滿了人。黎明時分,衚衕里生起了火堆,不斷地傳來人聲、馬嘶和爬犁滑杠的咯吱聲。天剛蒙蒙亮,葛利高里就喚醒普羅霍爾,小聲對他說:

「套上爬犁。動身吧。」

「幹嗎這樣早?」普羅霍爾打著呵欠問。

「你聽聽。」

普羅霍爾從鞍墊上抬起頭來,聽見了低沉、遙遠的大炮轟鳴聲。

他們洗過臉,吃了點腌豬油,就從又熱鬧起來的小居民點駛了出來。衚衕里停著一排一排的爬犁,人們在奔忙,在黎明前的昏暗中有人沙啞地喊:

「不行,請你們自己把他們埋掉吧!等我們挖好了六個墳坑——就要到晌午啦!」

「為啥俺們要去埋他們呢?」另一個人心平氣和地問。

「你們會去挖的!」嗓音沙啞的人喊,「如果你們不願意挖——就叫他們挺在這兒好啦,在你們這兒爛掉,與我毫無關係!」

「您這是怎麼啦,大夫老爺!如果過路的死人都讓俺們埋,那俺們別的事兒就全不用幹了。是不是還請你們自個兒埋掉吧?」

「見你的鬼去吧,傻瓜!難道要我為了你把野戰醫院交給紅軍嗎?」

葛利高里繞過滿街的車輛說:

「死人誰也不要……」

「如今連活人都顧不過來,還管什麼死人呀。」普羅霍爾應聲說。

頓河流域所有的北部集鎮都在南逃。無數的難民車輛越過察里津—利哈亞鐵路,湧向馬內奇村。葛利高里在路上走了一個星期,不斷地打聽韃靼村撤退的人們的消息,但是在他們經過的村莊,韃靼村的人都不曾走過;很可能,他們為了躲開烏克蘭人的村鎮,經過哥薩克的村莊,往奧布利夫斯克去了。直到第十三天頭上,葛利高里才找到同村人的行蹤。已經過了鐵路,在一個村子裡偶然聽說隔壁的房子里躺著一個害傷寒病的維申斯克哥薩克。葛利高里就去打聽這個病人是哪兒的人,他走進低矮的小房子,看見奧博尼佐夫老頭子正躺在地上。從他嘴裡打聽到,韃靼村的人是前天從這個村子走的,並且說他們有很多得了傷寒病,已經有兩個死在路上,他,奧博尼佐夫是自願留在這裡的。

「如果我能好起來,紅軍同志能饒我一條命,不殺我的話——怎麼我也能走回家去,如果好不了——我就死在這兒。哪裡的黃土不埋人,反正哪兒都一樣不舒服……」跟葛利高里道別的時候,老頭子說。

葛利高里問他父親的身體怎麼樣,但是奧博尼佐夫說,他什麼也不知道,因為他是坐在最後面的一輛爬犁上的,而且從過了馬拉霍夫斯基村以後,就再沒有見過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

在下一個過夜的地方葛利高里很走運:在他走進的第一座請求借宿的房子里,就遇到了幾個上奇爾斯克村熟識的哥薩克。他們擠了擠,葛利高里就在爐子旁邊打了個鋪。屋子裡密密匝匝地躺著十五個難民,其中有三個是害傷寒病的,一個是凍病了的。哥薩克們煮了豬油大麥粥吃晚飯,熱情地請葛利高里和他的同伴們吃。普羅霍爾和葛利高里都很有胃口地在吃,阿克西妮亞卻謝絕了。

「難道你不餓嗎?」普羅霍爾問,他近來不知不覺地改變了自己對阿克西妮亞的態度,對她雖然有點兒粗魯,但是卻很關心。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想吐……」阿克西妮亞披上頭巾,走到院子里。

「她是不是病啦?」普羅霍爾問葛利高里說。

「誰知道她呢。」葛利高里放下盛粥的盤子,也走到院子里。

阿克西妮亞正站在台階旁邊,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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