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第二十五章

過了一個月,葛利高里已經痊癒了。他第一次下地走是在十一月二十日,他顯得修長、枯瘦,簡直像一副骨頭架子;他搖搖晃晃地在屋子裡走了一圈,在窗前站住。

地上和板棚的草頂上初雪耀眼地閃著銀光。衚衕里已經有爬犁滑杠的劃痕。籬笆上和樹木上結滿了崢嶸的藍色冰霜在夕照中閃著虹霓的光彩。

葛利高里若有所思地微笑著,用瘦骨嶙嶙的手指頭捋著鬍子,憑窗眺望了半天。彷彿他從來還沒有見到過這樣可愛的冬天。他覺得一切都那麼美妙、新奇,意義深奧。病後,他的目光似乎變得銳敏了,他開始發現周圍的新事物和那些很久前他已熟識的事物發生的變化。

在葛利高里的性格上突然產生了過去不曾有過的對村子裡和家裡發生的一切事情的好奇和興趣。他覺得生活中的一切都具有某種神秘的、新的意義,一切都引起他的注意。他用稍微有點兒驚奇的目光去觀察他重又看到的世界,天真、幼稚的微笑久久地浮在他的嘴唇上。這孩子般的微笑使臉上的嚴厲神色和充滿野性的眼睛裡的表情起了很大的變化,使嘴角上殘忍的皺紋變得很溫柔了。有時候他仔細地打量著一件從幼年時代就熟悉的家常用具,緊張地挑動著眉毛,就像個不久以前才從遙遠的外國回來的人,第一次看到這些東西似的。有一天,伊莉妮奇娜看見他在轉著圈仔細打量紡車,心裡覺得非常奇怪。可是等她一走進屋子,葛利高里就有點兒不好意思似的離開了紡車。

杜妮亞什卡看著他那瘦骨嶙嶙的大長身子,就不能不發笑。他只穿一件內衣在屋子裡走動,手提著直往下滑的襯褲,駝著背,膽怯地挪動著乾瘦的長腿;坐下去的時候,一定要先用手抓住點兒什麼東西,生怕跌倒。卧病期間,長長的黑頭髮脫得不像樣子,夾雜著濃密白頭髮的鬈曲的額發全脫光了。

由杜妮亞什卡幫著,葛利高里自己剃了頭,待他把臉轉過來朝著妹妹的時候,杜妮亞什卡手裡的剃刀落到地上,捧著肚子,趴到床上,笑得連氣都透不過來了。

葛利高里耐心地等著她笑夠了,但是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就用軟弱的、顫抖的男高音說:

「小心點兒,你這樣笑法,會笑出毛病來的。過後你會感到害臊的,你是快做新娘的人啦。」他的聲調裡帶著淡淡的哀怨。

「啊呀,我的好哥哥!啊呀,我的親人哪!我還是躲開這兒吧……笑得我一點勁兒也沒有啦!噢噫,你成了什麼樣子啦!哼,簡直像菜園子里的稻草人!」杜妮亞什卡在笑聲間歇時說出這幾句話來。

「我要能看到你害了傷寒病以後變成什麼樣子就好啦。把剃刀撿起來呀,啊?!」

伊莉妮奇娜來為葛利高里出氣了,憤憤地說:

「真是的,你倒是嘿兒嘿兒地笑個什麼呀?要不說你是個傻丫頭呢,杜恩卡!」

「你瞧啊,媽媽,他像個什麼樣子啦!」杜妮亞什卡擦著眼淚說,「一腦袋疙瘩,圓圓的,像西瓜,也像西瓜一樣地黑!噢噫,我忍不住啦!」

「拿鏡子給我!」葛利高里要求說。

他對著一塊破鏡片照了照,自己也無聲地笑了半天。

「也是啊,我的好兒子,你幹嗎要剃成這個樣子呀,還不如就讓它那麼長著算啦。」伊莉妮奇娜不滿意地說。

「照你的意思,就變成禿子算了,是嗎?」

「唉,這就已經難看得要命啦。」

「你們簡直都瘋啦!」葛利高里用小刷子攪著肥皂沫,生氣地說。

因為剃光了腦袋,弄得葛利高里不敢走出屋子,於是就總跟孩子們玩,而且一玩就很久。跟他們什麼都說,只是不提娜塔莉亞。但是有一天,波柳什卡跟他親熱著問:

「爸爸,媽媽還會回咱們家來嗎?」

「不,親愛的,到了那兒就回不來啦……」

「從哪兒?從墳里嗎?」

「一句話,死人是不會回來的。」

「她就永遠死了嗎?」

「那,你以為怎麼樣呢?當然,永遠死啦。」

「我以為她有時想我們了,就回來啦……」波柳什卡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

「你別想她啦,我的好孩子,別想她啦。」葛利高里喑啞地說。

「怎麼能不想她呢?難道死人連回來看看都不來嗎?哪怕就來一會兒呢。不行嗎?」

「不行。好啦,去跟米沙特卡玩一會兒吧。」葛利高里扭過臉去。看來,這場病使他的意志薄弱了:他的眼睛裡湧出了淚珠,為了不叫孩子們看見,他把臉趴在窗上,在窗前站了很久。

他不喜歡跟孩子們說起戰爭,但是米沙特卡卻覺得戰爭是世界上最有趣的玩意兒。他時常纏著父親,問這問那,如怎麼打仗啦,紅軍是什麼樣的人呀,用什麼打他們啦,以及為什麼要打他們啦等等。葛利高里皺起眉頭,生氣地說:

「行啦,你老是嘮叨這一套!戰爭跟你有什麼關係呀?咱們還是說說夏天用魚竿釣魚吧。要給你做根魚竿嗎?等我一能到院子里去,馬上就用馬鬃給你捻一根釣魚繩。」

每當米沙特卡說起戰爭的時候,他就感到內疚得很:怎麼也回答不出孩子們的這些天真簡單的問題。而且,誰知道——是為什麼呢?是不是因為他自己也沒有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呢?但是擺脫米沙特卡的糾纏可不是那麼容易。他似乎是很注意地聽完父親關於釣魚的計畫,可是後來又問:

「爸爸,你在打仗的時候殺過人嗎?」

「別纏我啦,長舌鬼!」

「殺人的時候害怕嗎?殺死他們的時候流血嗎?流的血很多嗎?比殺雞或者宰羊流的血還多嗎?」

「我對你說,不要再談這個啦!」

米沙特卡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若有所思地說:

「前幾天我看見爺爺宰羊。我並不害怕……也許有一丁點兒害怕,也許根本就不怕!」

「你給我把他趕走!」伊莉妮奇娜生氣地喊,「好啊,又養大了一個殺人的劊子手!簡直是個小兇手!就聽見他說什麼打仗呀,打仗呀,別的話他就不會說啦。上帝寬恕,寶貝兒,誰聽見過小孩子家老是談論這該死的打仗的事兒呀?過來,拿塊肉餅去吃,住一住嘴吧。」

但是戰爭卻每天每日都叫人想到它。從前線上回來的哥薩克們來看望葛利高里,講述什庫羅和馬蒙托夫被布瓊尼的騎兵殲滅的事兒,講述在奧勒爾附近失利的戰役,講述各條戰線開始撤退的情況。在格里巴諾夫卡和卡爾達伊爾附近的戰鬥中又陣亡了兩名韃靼村的哥薩克;將受傷的格拉西姆·阿赫瓦特金送回家來了;德米特里·戈洛謝科夫害傷寒病死了。葛利高里腦子裡數了數兩次戰爭中自己村子裡戰死的哥薩克,發現韃靼村沒有一家沒有死人。

葛利高里還不能出屋子,村長已經把鎮長通知麥列霍夫中尉立刻到醫務委員會去複查的命令送來了。

「請寫信告訴他,就說我只要一能走路,就會自動去報到,用不著他們來催。」葛利高里生氣地說。

戰線離頓河越來越近。村子裡又開始談論撤退了。過不多久,就在村民大會上宣讀了軍區司令要求全體成年哥薩克必須撤退的命令。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從會場上回來,把命令給葛利高里講完以後,問道:

「咱們怎麼辦?」

葛利高里聳了聳肩膀說:

「有什麼辦法?應該撤退。命令沒到,大家就已經開始逃難了。」

「我問的是咱們倆的問題:咱們是不是一起兒撤退呀?」

「咱們不能一起兒走。過兩天我騎馬到鎮上去打聽打聽,哪些部隊將要經過維申斯克,我就去加入一個部隊。你跟難民一起兒走。你是不是想參加部隊呀?」

「見他的鬼吧!」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大吃一驚,罵道,「那我就跟別斯赫列布諾夫老爹一起兒走吧,他前天約我跟他結伴走。他是個很老實的老頭子,他的馬也很好,這樣我們就可以套上兩匹馬跑啦。我的騍馬也有點兒太肥啦。該死的玩意兒,膘太滿啦,尥起蹶子來,簡直嚇死人!」

「好啊,那就跟他一起兒走吧,」葛利高里高興地支持他說,「那咱們來談談你們走的路線吧,說不定我也會走那條路呢。」

葛利高里從圖囊裡面掏出一張南俄羅斯地圖來,詳細地給父親講了,應該經過些什麼村莊,而且已經開始往紙上寫那些村莊的名字,但是老頭子恭恭敬敬地看了看地圖說:

「等等,你別寫啦。當然,對這些事你比我明白得多,因為地圖——這是正經東西,是不會胡說的,它告訴人們近直的路,可是如果這對我不適合,我怎麼能照它指的道兒走呢?你說,應該首先去卡爾金斯克,我明白:從那兒走是直路,——可是我去那裡也要繞個彎兒走。」

「你為什麼要繞彎兒走呀?」

「這是因為拉特舍夫我有一個叔伯妹妹,我在她家裡人馬都可以弄到吃的,可是住到生人家裡就要吃自個兒的草料和乾糧。再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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