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第十九章

天空烏雲密布,濛濛細雨像用篩子篩下來似的。嬌嫩的再生草、艾蒿和散布在草原上的野荊棘叢上都閃著水珠。

由於提前結束假期,離開村子,使普羅霍爾非常惱火,他默不作聲地走著,路上一句話也不跟葛利高里講。他們在謝瓦斯季揚諾夫斯克村外遇到了三個騎馬的哥薩克。他們並韁走著,用靴後跟催趕著馬,熱鬧地交談著。其中有個上了點兒年紀、棕紅鬍子的哥薩克,穿著件灰色土布棉襖,從老遠就認出了葛利高里,大聲對同伴們說:「看哪,弟兄們,走來的人是麥列霍夫呀!」他走到葛利高里跟前以後,勒住了高大的棕色馬。

「你好啊,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他向葛利高里問候說。

「你好啊!」葛利高里一面回答,一面細心回憶起在什麼地方遇到過這個棕紅鬍子、神情憂鬱的哥薩克。

看來,這個哥薩克是不久以前才晉陞為準尉的,他為了顯示自己不是個普通的哥薩克——乾脆就把嶄新的肩章釘在棉襖上。

「認不出來了吧?」他策馬來到葛利高里緊跟前問道,伸出長滿棕紅色長毛的大手,噴出刺鼻的伏特加氣味。新出鍋的准尉的臉上洋溢著一片愚蠢的自滿神情,淺藍色的小眼睛光芒四射,棕紅色鬍子下面的嘴唇笑得合不攏。穿棉襖的軍官這副蠢相把葛利高里逗樂了。他毫不掩飾地、用嘲諷口吻回答說:

「我認不出來啦。大概,我曾見到過你,那時候你還是個普通哥薩克……是不久前把你提升為準尉的嗎?」

「你一猜就猜中啦!才提升了一個星期。咱們曾在庫季諾夫的司令部里見過面,好像是在報喜節 前後。你把我從一場災難里救了出來,你想想,有這麼回事兒吧!喂,特里豐!你先走吧,我隨後追上!」棕紅鬍子的哥薩克對那個駐馬在不遠地方的哥薩克喊道。

葛利高里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想起了在什麼場合見到過這個棕紅鬍子准尉的,還想起來他的名字「謝馬克」和庫季諾夫對他的評價:「這個該死的傢伙,槍法好極啦,百發百中!他可以跑著用步槍打兔子;打起仗來,勇猛非凡,還是個出色的偵察兵,但是頭腦卻簡單得跟小孩子一樣。」謝馬克在暴動的時候指揮一個連,不知道幹了什麼壞事兒,庫季諾夫要懲罰他,但是葛利高里替他說了情,於是謝馬克被寬恕了,仍舊擔任連長職務。

「是從前線來嗎?」葛利高里問。

「是從前線來,我是從新霍皮奧爾斯克附近回來休假的。我幾乎繞了一個一百五十俄里的圈子,去斯拉謝夫斯克,那兒我有門子親戚。我永遠記著你的好心,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請你不要拒絕,我想請你喝酒,行嗎?我袋子里裝著兩瓶真正的酒精,咱們來把它喝了好不好?」

葛利高里斷然拒絕了,但是收下了送給他作禮物的一瓶酒精。

「前線上棒極啦!哥薩克和軍官們都大發洋財!」謝馬克天花亂墜地吹牛說,「我也到過巴拉紹夫。我們拿下了這個城市,首先就往鐵路車站衝去,那兒停滿了列車,所有的道岔上都擠滿了。這節車廂里裝的是糖,那節里裝的是軍裝,第三節里裝的是各種各樣的物品。有些哥薩克搶了四十套衣服!後來就去搶劫猶太人,真是笑死人啦!我那半個連里有個高手,從猶太人那裡搶了十八隻懷錶,有十隻金殼的;這個鬼兒子,他把這些表都掛在胸前,簡直成了個最富有的大商人啦!他的鑽石戒指和金戒指——簡直是不計其數:每一個手指頭上都戴兩個甚至三個……」

葛利高里指著謝馬克的鼓鼓囊囊的軍用背包,問道:

「你這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這……什麼都有。」

「你也搶了嗎?」

「好啊,真有你的,怎麼能說搶呢……不是搶,是合法地拿的。我們的團長是這麼說的:『你們打下這個城市——你們就可以自由行動兩天!』難道我會比別人草包,還是怎麼的?我拿的東西都是公家的,碰到什麼,就拿點什麼……別的人乾的事兒比我要壞得多。」

「真是英雄好漢!」葛利高里厭惡地看了看發了洋財的准尉說,「你們這號人,最好是在大道邊,或者藏在橋底下斷道劫路好啦,別去打仗了!你們把打仗變成搶劫啦!唉,你們這些混蛋!你們又學會了一門新行當!你以為,不會有這麼一天,為了這些勾當把你們這些傢伙和你們團長的皮剝下來嗎?」

「這是為什麼?」

「就是為這個呀!」

「誰能來剝我們的皮?」

「比你們官大的人呀。」

謝馬克不以為然地嘲笑說:

「他們自己也是這號的人呀!我們只不過裝在背包里,或者放在大車上帶著,而他們卻是用一隊隊的大車往家裡運啊。」

「你看見了嗎?」

「瞧你說的——看見啦!我就親自押送這樣的隊車去過亞雷任斯克。光是銀器,杯子、勺子就裝了滿滿的一車!有些軍官跑過來問:『你們運的是什麼東西?喂,打開看看!』我只要說一聲,這是某某將軍的私人財產,他們什麼也沒敢動就走啦。」

「這位將軍叫什麼名字?」葛利高里皺著眉頭,神經質地理著韁繩問。

謝馬克狡猾地笑了笑,回答說:

「我忘了他姓什麼啦……讓我想想看,他姓什麼啦?不行啦,想不起來啦!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你再罵有什麼用呀。說實在的,大家都這樣干啊!我在那些人當中,真是小巫見大巫;我只不過是小小地拿一點兒,可是別的人乾脆就在大街上把人剝得精光,毫無顧忌地強姦猶太婦女!我不幹這種事兒,我家裡有自己的結髮妻子,是個多好的娘兒們呀:簡直是匹兒馬,而不是娘兒們!算啦,算啦,你生我的氣是毫無道理的。等等,你上哪兒去啊?」

葛利高里點了一下頭,冷冷地和謝馬克道了別,對普羅霍爾說:

「跟上來!」說著就放馬飛跑起來。

一路上不斷地遇到單獨的和成群結夥回家休假的哥薩克。時常遇到些雙套馬車。車上的東西都用帆布或麻布蓋著,捆紮得很嚴實。車輛的後面,哥薩克們腳踩馬鐙放馬小跑著,他們穿著嶄新的夏季軍便服和紅軍的保護色軍褲。哥薩克們滿面風塵、被太陽晒黑的臉上都喜氣洋洋,但是一見到葛利高里,這些服役的人就快馬加鞭,一聲不響地從他身邊跑過去,像聽到口令似的,把手舉到帽檐上,只是在離開很遠以後,才又說起話來。

「買賣人來啦!」普羅霍爾遠遠看見一夥騎在馬上押送一輛裝滿搶來財物的大車的哥薩克,嘲笑說。

不過也並非所有回家度假的哥薩克都滿載贓物而歸。在一個村子裡,他們在井邊停下來飲馬,葛利高里聽見從隔壁院子里傳來歌聲。從清新、悅耳、童聲似的歌聲判斷,唱歌的是些青年哥薩克。

「大概是在給服役的人們送行哪。」普羅霍爾用桶汲著水說。頭天晚上喝了一瓶酒精,這會兒他當然很想再喝上幾杯,解解宿酒,因此,他匆匆忙忙地飲過馬,笑著建議說:

「潘苔萊維奇,咱們是不是上哪兒去看看?也許在送別筵席上,能賞給咱們一杯上路酒喝?房子雖然是蘆葦蓋頂的,但是,看來是個富戶。」

葛利高里同意去看看他們怎麼給「嫩莎草」餞行。他把馬拴在籬笆上,就跟普羅霍爾一起走進了院子。板棚檐下一個圓形馬槽旁邊拴著四匹備好的馬。從倉房裡走出了一個半大孩子,端著一隻裝滿燕麥的鐵皮斗。他迅速朝葛利高里瞥了一眼,走到正在長嘶的馬匹跟前。歌聲正在屋角後面飄蕩。顫抖、高亢的男高音唱道:

在那條,那條小道上

從來沒有人走過……

濃重的低音模糊地重複著最後的詞句,與男高音匯合到一起,然後新的和聲插進來,歌聲立刻變得莊嚴、流暢,並且帶上了幾分傷感的情調。葛利高里不願意由於自己的出現,打斷歌聲;他扯了扯普羅霍爾的袖子,小聲說:

「等等,別露面,讓他們唱完。」

「這不是餞行。葉蘭斯克人就是這樣唱法。他們只是隨便唱唱罷了。可是這些傢伙,唱得太好啦!」普羅霍爾讚不絕口地說道,並且傷心地啐了一口:因為從各方面看,喝上兩杯的希望落空了。

動人的男中音在歌詞里把一個在戰爭中被人忽視的哥薩克的命運講完:

沒有一個步行的人,沒有一個騎馬的人,

在那兒留下過足跡、蹄印。

一個哥薩克團開過了那條小道,

一匹駿馬跟在這團人後面奔跑。

身上的切爾卡斯克式鞍子已經歪到肋旁,

皮條編的馬籠頭歪斜到右耳朵上,

馬腿間亂晃著絲馬韁。

一個年輕的頓河哥薩克跟在馬後追趕,

他追趕著自己忠實的戰馬,大聲叫喊:

「站住,等一等,親愛、忠實的戰馬,

「別扔下我孤零一個,

「沒有你,我就逃不出兇惡的切禪人的砍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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