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第十八章

葛利高里的痛苦,不僅由於他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愛著娜塔莉亞和與她共同生活了六年,已經習慣了,還由於他感到他對她的死是負有責任的。如果娜塔莉亞活著的時候威脅他——帶著孩子回娘家去,如果她仇恨這個不忠實的丈夫,絲毫不肯妥協,死在娘家,那麼葛利高里也許不會這麼強烈地感到損失如此沉重了,悔恨的心情也就不會使他這麼痛苦了。但是他從伊莉妮奇娜嘴裡聽說,娜塔莉亞已經寬恕了他的一切過錯,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分鐘,還是那樣愛他,思念他。這就使他更加痛苦,良心無時無刻不在受到譴責,逼使他不得不重新考慮過去的事情以及自己過去的行為……

曾有一段時間,葛利高里對妻子毫無感情,只有冷冰冰的漠不關心,甚至還有幾分敵視,但是近幾年來,他對她的態度改變了,而改變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有了孩子。

起初,葛利高里對孩子並沒有感到像最近一個時期在他心裡萌發的那種深厚的父親的感情。當他從前線回家暫住幾天,他照料和愛撫他們,就像是在履行義務和討老娘的歡心,而自己對此不僅感覺不到有什麼需要,而且不能不懷著疑惑的奇怪心情看娜塔莉亞,看她那瘋狂的母愛。他不明白,她怎麼能這樣忘我地愛這些哭哭啼啼、哇哇亂叫的小生命,而且當妻子還在奶孩子的時候,他曾不止一次地在夜裡用憤懣的嘲弄的口吻對妻子說:「你幹嗎像瘋子似的一會兒就起來呀?沒等孩子哭出來,你就已經爬起來啦。嗐,你就叫他鬧,叫他哭好啦,我看,不會哭瞎眼睛的!」孩子們對他的態度也同樣冷淡,但是等他們漸漸長大起來,他們對父親的依戀也逐漸增多了。孩子的愛也刺激了葛利高里的心,使他也愛起孩子來了,這種感情又像火花一樣,反照到娜塔莉亞身上去。

葛利高里自從跟阿克西妮亞決裂以後,從來沒有認真想過要與妻子分離的問題;就是在跟阿克西妮亞重歸於好以後,他也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她會成為自己的孩子的母親。他可以和她們倆共同生活,以不同的感情分別去愛她們,但是妻子死後,他突然覺得阿克西妮亞也變得疏遠了,而且還產生了隱約的憤恨情緒,因為她泄露了他們的關係,結果把娜塔莉亞推上了死路。

來到田地以後,葛利高里不管是怎樣竭力要忘掉自己的悲傷,——但是思路總是不由自主地又回到這件事情上來。他用工作折磨自己,幾個鐘頭不下收割機,可是始終還在思念著娜塔莉亞;記憶頑強地再現了昔日共同生活中的許多片斷和談話,有的甚至是非常瑣碎,毫無意義。只要稍一放縱殷勤的記憶,活生生的、滿面含笑的娜塔莉亞立刻就出現在他眼前。他想起了她的身段、步態、整理頭髮的姿勢,她的笑容和說話的音調……

第三天,開始收割大麥。中午時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停下馬,葛利高里從收割機的后座上爬下來,把短叉子放到架板上,說:

「爸爸,我想回家去一下。」

「為什麼?」

「我有點兒想念孩子……」

「好,去吧,」老頭子高興地同意說,「我就趁這個工夫把麥子垛起來好啦。」

葛利高里立即從收割機上卸下自己的戰馬,騎上去,緩步走過布滿黃色麥茬兒的田地,向大道走去。「告訴他說,叫他疼愛你們倆!」娜塔莉亞的聲音在葛利高里的耳朵里鳴響,他閉上眼睛,扔開韁繩,沉浸到回憶中去,由著馬隨意不擇道路地瞎走。

被風吹散的稀疏的白雲幾乎是一動不動地掛在深藍色的天上。烏鴉在田地里的麥茬子上跳躍。它們整窩整窩地落在麥堆上;老烏鴉嘴對著嘴喂那些不久前才生出羽毛、翅膀飛起來還很不硬棒的小烏鴉。收割過的田地上空是一片烏鴉的吵聲。

葛利高里的馬總是故意在路邊走,偶爾撕下些木樨草的莖葉,嚼了起來,弄得馬嚼子叮噹直響。有兩次,它一看到遠處的馬,就停下嘶叫,這時葛利高里才醒悟過來,吆喝一聲馬,視而不見地望著草原、煙塵滾滾的大道、金黃的麥堆和成熟的綠褐色的黍田。

葛利高里剛一到家,赫里斯托尼亞就來了,他神色憂鬱,儘管天氣炎熱,仍舊穿著英國式直領呢子上衣和肥大的馬褲。他拄著一根新刨的粗白蠟木杆,兩個寒暄了一陣。

「我是來看望您的。聽說您遭到不幸的事兒。娜塔莉亞·米倫諾芙娜已經安葬了嗎?」

「你是怎麼從前線回來的?」葛利高里裝作好像沒有聽見他的問話的樣子問,很有興緻地打量著赫里斯托尼亞衣著不合身的、有點駝背的身形。

「受傷後,放我回家來休養。一下子就有兩顆子彈打進了我的肚子。這些該死的子彈就窩在腸子旁邊。弄得我不得不拄著拐棍走路,這不是嗎?」

「在哪兒受的傷?」

「在巴拉紹夫附近。」

「攻下巴拉紹夫來了嗎?怎麼傷的?」

「我們進行衝鋒。攻下了巴拉紹夫,還有波沃里諾。我也參加了這次戰鬥。」

「好,講講,你在哪個部隊里,咱們村的人還有誰和你在一起兒?請坐,抽煙吧。」

有客人來使葛利高里非常高興,這就可以談談別的跟他的悲傷毫不相干的事情。赫里斯托尼亞很機靈地意識到葛利高里並不需要他的同情慰問,就興高采烈地,但是慢騰騰地講起攻佔巴拉紹夫的戰鬥和他的受傷的經過。他抽著一支卷得很粗的煙捲,用濃重的低音說:

「我們排成步兵陣形,借向日葵掩護往前衝鋒。他們自然又是機槍,又是大炮,當然也有步槍,拚命向我們射擊。我這個人是最惹人注目的,我走在散兵線里,就像鵝走在雞群里,不管我怎麼往下彎腰,還是我最顯眼,於是它們,就是子彈哪,當然就朝我來啦。算我運氣好,佔了個子高的便宜,如果矮一點兒——那就正好打在腦袋上啦!這些子彈已經沒有什麼勁兒啦,但是這也把我的肚子打得像開了鍋似的直翻騰;而且每一顆子彈,他媽的都像是從爐子里飛出來的一樣燙……我用手摸了摸這塊地方,覺得出子彈已經卡在我的身上啦,像脂肪瘤一樣,在皮膚里亂滾,這兩顆子彈相隔有二寸半。好,我用手指頭按了按,就倒在地上了。心裡想,這個玩笑可開得太大啦,見他媽的鬼去吧!我最好還是躺在這裡吧,不然,再飛來一顆子彈,勁頭兒再大一點兒,那肚子非打個窟窿不可。好,我就躺在那裡。隔不了一會兒,我就摸摸它們,這兩顆子彈。它們還是待在那裡,兩顆離得不遠兒。哎呀,這可把我嚇壞啦,心想:如果這兩顆該死的子彈漏進肚子里去可怎麼辦呀?它們要是在腸子中間亂竄,那醫生可怎麼找到它們呀?而且也不會有我的好啊。可是人的身體,就連我的也一樣,都很單薄,如果子彈跑到大腸里去——那時候走起路來,它們在裡面就會像郵車的鈴鐺一樣丁零丁零亂響。那麼一來,可就全完啦。我躺在那兒擰下一個向日葵的花盤來,吃著生葵花子,可心裡卻非常害怕。咱們的散兵線已經走遠啦。好,等攻下了巴拉紹夫,我也被弄到那兒去了。躺在季尚斯克的戰地小醫院裡。那兒有位醫生,很伶俐,像只麻雀一樣。他總是勸我:『我把子彈給你取出來,怎麼樣?』可是我的頭腦也並不那麼簡單……我問他:『醫官老爺,這兩顆子彈會不會漏到內臟里去呢?』他說:『不會,絕對不會。』好,這時候我想,不能讓他們把子彈取出來!我懂得他們這一套!把子彈一取出來,還等不到傷口長好——就又叫你回部隊去啦。我說:『醫官老爺,不用,不用費事啦。我覺得讓它們留在身上倒更有趣些。我想把它們帶回家去,給我老婆開開眼,再說它們也不會礙我的事,分量很有限嘛。』他罵了我一頓,可是還是讓我回家裡來休養一個星期。」

葛利高里笑著聽完這一篇天真的談話,問:

「你跑到哪個部隊去啦,在哪一團?」

「在第四混合團。」

「咱們村裡人還有誰和你在一起兒呢?」

「咱們村裡的人可多啦:閹人阿尼庫什卡、別斯赫列布諾夫、科洛維金·阿基姆、米羅什尼科夫·謝姆卡和戈爾巴喬夫·吉洪。」

「喂,哥薩克們怎麼樣?他們不抱怨嗎?」

「自然啦,他們對軍官都很不滿。派來那麼一幫混蛋,簡直叫人活不下去啦!幾乎全是俄羅斯人,沒有一個哥薩克。」

赫里斯托尼亞講著,不斷扯扯上衣的短袖子,彷彿是相信不過自己的眼睛似的,驚異地打量和撫摸著自己英國褲子膝蓋上起毛的結實的呢子。

「真可惜,沒能找到雙我穿著合適的皮鞋,」他思量著說,「英國這樣的大國,就沒有像我這樣大腳丫子的人……咱們這兒種的是小麥,吃的是小麥,大概他們那兒也跟俄羅斯一樣,只吃大麥。那他們怎麼會長出這樣大的腳丫子呢?全連都換上了新軍裝,換上了新靴子,還送來香煙,可是——怎麼也不好……」

「怎麼個不好法?」葛利高里很有興緻地問。

赫里斯托尼亞笑了說:

「外表很好,內里很糟。你知道嗎?哥薩克們又不願意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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