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第十六章

娜塔莉亞自從那次跟達麗亞談話以後,有幾天的日子就像在噩夢中掙扎,但是卻又無力醒過來。她要找一個體面的借口,去找普羅霍爾·濟科夫的老婆,想從她那裡探聽一下,葛利高里在撤退的日子裡,在維申斯克的生活情況,是不是在那裡遇上了阿克西妮亞。她很想證實丈夫的罪過,而對於達麗亞的話卻是將信將疑。

黃昏以後,娜塔莉亞隨隨便便地揮舞著一根樹枝,來到濟科夫家的院子前。普羅霍爾的老婆做完家裡的活兒,正在大門口閑坐。

「你好啊,出征軍人的心上人!沒有看見我們家的小牛犢嗎?」娜塔莉亞問。

「上帝保佑,親愛的!沒有,沒看見。」

「這個荒唐鬼,該死的東西,怎麼也不肯待在家裡!叫我上哪兒去找它呀——真沒有辦法。」

「等等,歇一會兒吧,會找到的。你想嗑葵花子兒嗎?」

娜塔莉亞走到她近前,坐了下來。說起娘兒們的家常話來。

「沒有聽到當兵人的什麼消息嗎?」娜塔莉亞很有興趣地問。

「一點兒消息也沒有。就像石沉大海一樣,這個反對基督的人!你們那口子是不是捎回什麼信兒來啦?」

「沒有。葛利沙答應要寫信回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信來。只聽人們說,咱們的隊伍好像已經開過梅德維季河口鎮去啦,別的,什麼也沒有聽到。」娜塔莉亞把話題轉到不久前撤退到頓河對岸的事情上,開始小心翼翼地探詢,她們兩家當差的人在維申斯克是怎麼生活的,村裡還有什麼人跟他們在一塊兒。普羅霍爾那狡猾的老婆立刻就猜透了娜塔莉亞來看她的目的,所以回答得很鎮靜、冷淡。

她已經從丈夫的嘴裡知道葛利高里的全部事情,雖然舌頭有點兒痒痒,但是不敢說,她記著普羅霍爾的囑咐:「記住:你要是把這些話不管對誰說一句,我就把你的腦袋放在劈柴墩子上,把你的臭舌頭抻出來,剁掉。如果這事兒傳到葛利高里耳朵里,他會不費吹灰之力,隨便就把我幹掉!可是我儘管對你已經煩得要死啦,而日子卻還沒有過夠,明白了嗎?好,不要多嘴,就像死人一樣!」

「你的普羅霍爾在維申斯克沒有見到過阿克西妮亞·阿司塔霍娃嗎?」娜塔莉亞已經按捺不住,單刀直入地問。

「他怎麼會見到她呀!難道他們在那兒還顧得上這個嗎?說實在話,我什麼也不知道,米倫諾芙娜,請你別問我這個吧。從我家那個白毛鬼嘴裡別想聽到什麼正經話。他只會說——端來,拿去。」

娜塔莉亞就這樣一無所獲地走了,心情更加懊喪、激動。但是她再也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地活下去了,這種心情促使她來到阿克西妮亞家。

她們是鄰居,最近幾年,經常碰面,默默地互相點頭而過,有時候也交談幾句。她們見面互不問候,怒目相視的時期已經過去了;相互敵視的情緒已經有所緩和,所以娜塔莉亞到她家去的時候,心想阿克西妮亞是不會把她趕出來的,她不是來談別的什麼人的事,而是來談葛利高里的事情。她的推測果然不錯。

阿克西妮亞毫不掩飾自己的驚愕,把她請進內室,拉上窗帘,點上燈,問:

「有什麼好消息嗎?」

「我不會有什麼好消息告訴你的……」

「那就快說壞的吧。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出什麼事兒啦?」

在阿克西妮亞的問話中流露出的毫不掩飾的恐懼神情,使娜塔莉亞全明白了。一句話,阿克西妮亞的全部心事暴露無遺,顯示出她為什麼活著和她最擔心的是什麼。說實在的,聽了這句話以後,再也沒有必要去問阿克西妮亞跟葛利高里的關係了,可是娜塔莉亞卻還不走;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說:

「沒有,我男人還活著呢,而且很壯實,你別害怕。」

「我根本沒害怕,你胡說些什麼呀?該為他的健康擔心的是你,我自己的事情已經夠我操心的啦。」阿克西妮亞說得很流暢,但是卻覺得一股熱血湧上了她的臉,便急忙走到桌邊,背朝著客人站在那裡,挑了半天本來就著得很好的油燈。

「你聽到你家司捷潘的什麼消息了嗎?」

「不久前託人帶好來啦。」

「他的身體好啊?」

「大概不錯吧。」阿克西妮亞聳了聳肩膀。

這方面她也裝不出假來,掩飾不住自己的感情:她的答話中明顯流露出來對丈夫命運的漠不關心,使娜塔莉亞不由自主地笑了。

「看得出,你對他的死活並不十分關心……好啦,這是你的事情。我來的目的是:村子裡有謠言說,葛利高里好像又追你啦,說他回家來的時候,你們總要幽會。這是真的嗎?」

「你可真會找人詢問!」阿克西妮亞嘲笑說,「那我來問你,你說這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你怕說實話嗎?」

「不,我不怕。」

「那就請你告訴我,叫我知道真實情況,免得再受折磨。為什麼要白白折磨我呢?」

阿克西妮亞眯縫起眼睛,兩道黑眉毛挑動了一下。

「反正我是不會可憐你的,」她厲聲說,「咱們倆是命該如此:我痛苦,你就舒服,你痛苦,我就舒服……咱們不能把他分成兩半呀?好啦,我老實地告訴你吧,叫你心裡早有個譜兒。這一切都是真的,村裡人說的沒有錯。我又把葛利高里搶過來啦,而且從今以後,我要拚命抓住他,不讓他再飛了。好啦,你全知道啦,你打算怎麼辦呢?你是來砸我家的玻璃,還是拿刀子來宰我呢?」

娜塔莉亞站起身,把柔軟的樹條挽成一個結,扔到爐子旁邊,露出一種反常的堅定神情回答說:

「眼下我還不會幹什麼對你不利的事情。我要等葛利高里回來,和他談一談,然後再看咱們倆應該怎麼辦。我有兩個孩子,我會為保護他們和自己採取行動的!」

阿克西妮亞笑了:

「這麼說,暫時我可以太太平平地過日子了?」

娜塔莉亞沒有理睬這些嘲弄話,走到阿克西妮亞跟前,拉了拉她的衣袖說:

「阿克西妮亞!你妨礙了我一輩子,但是現在我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央告你啦,記得嗎?那時候,我太年輕,太傻,我以為——求求她,她會可憐我,大發慈悲,會讓出葛利沙。現在我不會這樣做啦!有一點,我很清楚,那就是:你並不愛他,你只不過是跟他勾搭慣了。難道你曾經像我這樣愛過他嗎?當然沒有。你跟利斯特尼茨基鬼混,你這樣水性楊花的女人,跟什麼人不可以鬼混呢?真正有所愛的人——是不會這樣鬼混的。」

阿克西妮亞臉色煞白,伸手推開娜塔莉亞,從躺柜上站起來。

「他都沒有為這件事責怪過我,你倒來問罪啦?這跟你有什麼相干,啊?好啦!我是壞女人,你是好女人,又怎麼樣呢?」

「就這樣啦。你別生氣。我立刻就走。謝謝你,把真情都告訴我。」

「不值得謝,不用謝,不用我說,你也會知道。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兒出去關百葉窗。」阿克西妮亞在台階上站住了,說,「我很高興,咱們能和和氣氣地分手,沒有爭吵,我的好街坊,不過我最後要告訴你一句話:你如果有力量的話,你就把他奪回去,如果辦不到,就請你不要責怪我。我是不會甘心情願地把他讓出來的。我的年紀也不小啦,雖然你罵我是水性楊花的女人,不過我可不是你們家的達什卡,我從來沒有像她那樣風流過……你還有孩子,可是我,」阿克西妮亞的聲音顫抖了一下,變得越來越模糊、低沉,「我在世界上唯有他一個親人!第一個,也是最後的一個親人。這你知道嗎?咱們今後就別再談他啦。如果他能活著回來,——願聖母保佑他,——那就叫他自己選擇吧……」

夜裡,娜塔莉亞不能入睡,第二天早晨,跟伊莉妮奇娜一起兒到瓜地里去鋤草。干著活兒,她覺得舒服些。這可以少想些事情,只是機械地往被太陽晒乾、裂成碎塊的沙土上刨著,有時候挺一下身子,休息一會兒,擦擦臉上的汗,喝口水。

被風吹散的白雲在藍天上飄蕩、消失。太陽在蒸烤著滾燙的土地。雨雲從東天邊湧來。奔騰的烏雲遮住了太陽,娜塔莉亞不用抬頭看,脊背就能感覺到;霎時間,一陣涼意,灰色的雲影立即遮上了冒著熱氣的褐色土地、莖葉蔓延的西瓜秧、向日葵挺拔的莖稈。雲彩影子遮上了山坡上一片片的瓜地,遮上了被暑熱蒸曬得枯萎、倒伏的青草,遮上了山楂樹叢和耷拉著沾滿鳥糞的葉子的荊棘。鵪鶉令人心煩的啼聲更響了,雲雀悅耳的歌聲聽得越來越清楚,甚至連吹得熱乎乎的青草簌簌作響的風彷彿也不那麼熱了。過了一會兒太陽又斜著,耀眼地穿透了向西天飄去的黑雲的白邊,從黑雲里鑽出來,又把閃閃的金光瀉向大地。在遠方,頓河沿岸藍色的山脊上,還有伴隨著黑雲的雲影在馳騁,可是瓜地上已經是一片琥珀黃色的、炎熱的中午時分,漂流的蜃氣抖動著,在地平線上翻滾,空氣中充滿了嗆人的泥土氣味和它養育出來的青草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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