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第十二章

葛利高里離家後三天,米吉卡·科爾舒諾夫回到了韃靼村。他並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有兩個懲罰隊的同事陪著他。一個是不很年輕的加爾梅克人,是什麼馬內契村的人,另一個是拉斯波平斯克鎮的其貌不揚的哥薩克。米吉卡蔑視地管加爾梅克人叫「夥計」,而對拉斯波平斯克的酒鬼、無賴卻尊稱:西蘭季·彼得洛維奇。

看來,米吉卡在頓河軍懲罰隊里立下了汗馬功勞,一個冬天,他升為上士,接著又升為準尉,他穿著簇新的軍官制服回到村子裡來了。可以設想,他撤退到頓涅茨對岸去以後,生活過得是很不錯的;又輕又薄的保護色直領上衣緊裹著米吉卡的寬肩膀,直挺的硬領把粉紅色的油晃晃的皮膚勒出了褶子,緊抱屁股、縫著褲絛的藍斜紋布馬褲幾乎要撐裂了……就憑米吉卡這儀錶堂堂的風度,如果不是這場該死的革命,一定能選進禁衛軍阿塔曼斯基團,一定可以駐在皇宮,保護皇帝陛下。米吉卡雖然生不逢時,但對生活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他升為軍官,但是卻不是像葛利高里·麥列霍夫那樣,用出生入死,不顧一切地衝殺換來的。在懲罰隊里乾的人,需要具有另外一些品質……而米吉卡身上不但具備,甚至有餘:他信不過哥薩克們,總是親自槍斃那些犯有赤化嫌疑的人,他毫不嫌棄地親自動手,用鞭子和槍探子懲罰逃兵,至於審訊在押的犯人,全隊里沒有人能比得上他,就連普里亞尼什尼科夫中校也只能聳聳肩膀,甘拜下風地說:「不,諸位,不管怎樣,要超過科爾舒諾夫是辦不到的!他是個惡鬼,不是人!」米吉卡還有一點與眾不同:每逢懲罰隊捉到既不能槍斃,又不想活著放走的人,——就判處鞭刑,而這個任務就交給米吉卡去執行。他執行起來,只要打過五十鞭子,那個被打的人就會不停地吐血,打過一百鞭子,連看都不用看,這個人就可以卷進草席扔掉……還沒有一個被判處鞭刑的人能從米吉卡的手下活著站起來。他自己就曾不止一次地開玩笑說:「要是把被我打死的那些男女紅黨的褲子和裙子剝下來,足夠全韃靼村的人穿的!」

米吉卡自幼養成的那種殘忍性格,在懲罰隊里不僅得到了充分發揮,而且由於沒有任何約束,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由於他的工作性質,米吉卡跟參加懲罰隊軍官中的敗類——吸毒者、強姦者、強盜和其他各種有知識的壞蛋——同流合污,他憑著一種農民的勤勉,很高興地學會了這伙敗類出於對紅軍的仇視傳授給他的一切壞道道兒,而且毫不困難地超過了他的師傅們。有時候,神經衰弱的軍官已經被別人的鮮血和痛苦弄得忍受不住了,但是米吉卡卻只是眯縫起閃著黃色光芒的眼睛,把事情幹完。

米吉卡離開哥薩克部隊,干起了這種吃輕鬆飯的工作——來到普里亞尼什尼科夫中校的懲罰隊——以後,就變成了這麼個東西。

他回到村子裡,高傲地對迎面走來朝他問候的婆娘們微微點頭答禮,勒馬緩步朝自己的家院走去。在焚燒殆半、煙熏黑了的大門口下了馬,把馬韁繩遞給加爾梅克人,大踏步往院子里走去。由西蘭季陪著,他一聲不響地圍著房基巡視了一圈兒,用鞭子頭撥弄著大火中熔化成像黑寶石一樣閃閃發光的玻璃塊,激動喑啞地說:

「燒掉啦……原來是一座很闊氣的宅子!全村最漂亮的宅子。我們村的米什卡·科舍沃伊放火燒的。他還打死了我爺爺。西蘭季·彼得洛維奇,所以我只能回來看看家裡的破磚爛瓦啦……」

「這個科舍沃伊家還有什麼人嗎?」西蘭季馬上問道。

「大概有。咱們是要會會他們……現在先到我的親戚家去吧。」

在去麥列霍夫家的路上,米吉卡向迎面走來的博加特廖夫的兒媳婦問道:

「我媽從頓河對岸回來了嗎?」

「好像還沒有回來呢,米特里·米倫內奇。」

「我們的麥列霍夫親戚在家嗎?」

「老頭子嗎?」

「是呀。」

「老頭子在家呢,就是說——除掉葛利高里,全都在家。去年冬天彼得羅被打死啦,你聽說了嗎?」

米吉卡點了點頭,策馬小跑起來。

他在闃無人跡的街上賓士著,他那兩隻神情厭倦的、冷冰冰的黃色貓眼睛裡,剛才那種激動的痕迹已經一點兒也沒有了。來到麥列霍夫家門口的時候,並非單獨對任何一個同伴,而是泛泛地低聲說:

「我親愛的村莊就這樣來迎接我!連吃頓飯都得來求親戚……好啊,咱們走著瞧吧!……」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正在板棚下修理收割機。他一見這幾個騎馬的人,就從中認出了科爾舒諾夫,便往大門口走去。

「快請,」他高興地開著板門說,「貴客臨門!歡迎歡迎!」

「你好啊,大叔!你身體可好啊?」

「上帝保佑,還好。你已經當上軍官啦?」

「你以為只有你的兒子能戴白肩章嗎?」米吉卡把一隻青筋嶙嶙的大手伸給老頭子,得意地說。

「我的兩個兒子對肩章並不那麼感興趣。」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笑著回答說,然後走到前頭去,指給他們拴馬的地方。

好客的伊莉妮奇娜請客人們吃過飯,就拉起家常來。米吉卡詳細地詢問了一切與他家有關的事情,自己則很少說話,臉上既沒有流露出憤怒,也沒有悲哀。只是好像順便似的問了一聲米什卡·科舍沃伊家還有什麼人留在村子裡,一聽說米什卡的母親和孩子都在家的時候,就暗暗地向西蘭季擠了擠眼。

客人很快就起身告別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往外送他們的時候問:

「你打算在村子裡住幾天嗎?」

「住個兩三天吧。」

「要去看看母親嗎?」

「這要看情形啦。」

「噢,現在你要到遠處去嗎?」

「這個……去拜訪拜訪村子裡一些相好的。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

米吉卡和他的同伴還沒來得及再回到麥列霍夫家,村子裡就已經傳開了:「科爾舒諾夫帶著幾個加爾梅克人回來了,把科舍沃伊全家都宰啦!」

什麼都還沒有聽說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剛從鐵匠鋪里拿回刀片,打算再去修理收割機,但是伊莉妮奇娜招呼他說:

「過來,普羅珂菲奇!快點兒呀!」

老太婆的聲調裡帶著明顯的驚慌不安,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驚,立刻就往屋子裡走去。

滿臉淚痕的娜塔莉亞,臉色蒼白,站在爐子旁邊,伊莉妮奇娜用眼睛朝阿尼庫什卡的老婆那示意了幾下,聲音低沉地問:

「你聽說什麼了嗎?老頭子?」

「噢,大概是葛利高里出了什麼事……上帝保佑,饒恕我們吧!」這個謎使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心驚膽戰。他臉色蒼白,因為誰也不說話,使他又害怕又氣憤,大聲喊道:

「快點兒說吧,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快說呀,出了什麼事情?是葛利高里出事了嗎?……」他好像因為這一聲喊叫,耗盡了力氣,癱到板凳上,撫摸著哆嗦不止的雙腿。

杜妮亞什卡第一個想到,父親怕的是葛利高里的噩耗,就急忙說:

「不是,爸爸,這消息與葛利高里無關,是米特里把科舍沃伊家裡的人打死啦!」

「怎麼,怎麼打死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的心立刻就落了下去,他還沒有明白杜妮亞什卡的話,又問了一遍,「打死了科舍沃伊家的人?是米特里打死的?」

帶新聞來的阿尼庫什卡的老婆胡亂地講了起來:

「我啊,大叔,去找小牛,正走過科舍沃伊家門口,米特里和另外兩個當兵的騎馬進了他家的院子,然後進屋子裡去了。我心裡想,小牛再遠也不會跑過風車以外的地方去,眼下也正是放牧牛崽兒的時候……」

「你的牛崽兒跟我有他媽的什麼相干!」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憤憤地打斷了她的話。

「……他們走進屋子裡,」這個女人結結巴巴地繼續說下去,「我哪,就站在那兒,等著瞧個究竟。我心裡想:『他們到這兒來,不會有什麼好事兒。』屋子裡開始叫喊起來,後來聽見——他們打起人來啦。簡直把我嚇死啦,想跑;剛剛離開籬笆,就聽見後面有咚咚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只見你們的米特里把一條綁樹皮鞋的帶子套在老太婆的脖子上,拖著她在地上走,簡直像拖死狗一樣,上帝饒恕吧!一直拖到板棚邊,可是她,苦命的,卻一聲也不出,大概已經昏過去啦;那個跟米特里一起兒來的加爾梅克人,一跳爬上房梁……我看見米特里把繩子的一頭扔給他,大聲喊:『拉上去,拴住!』噢噫,把我的魂兒都嚇跑啦!我眼看著他們把可憐的老太婆弔死啦,後來他們跳上馬,順著衚衕跑了,大概是到村公所里去啦。我沒敢進屋……只看到血從門洞里,從門下面流出來,流到台階上。主啊,這輩子別叫我再看見這麼可怕的事情吧!」

「上帝給我們送來多好的客人啊!」伊莉妮奇娜若有所期地看著老頭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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