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第九章

戰鬥正在梅德維季河口鎮的要衝處進行。葛利高里從夏天的小路一走上黑特曼大道,就聽到了低沉的大炮轟隆聲。

大道上到處都可以看到紅軍部隊倉皇撤退的痕迹。到處是拋棄的兩輪大車和四輪馬車。在馬特維耶夫村外荒蕪的田地里扔著一輛炮車,主軸已經被炮彈打壞,搖架全毀了。車轅上的馬套被斜著砍斷。在離這片荒地約半俄里的鹽沼地上,在被太陽曬得枯萎的淺草上,密密層層地橫著些紅軍戰士的屍體,他們都穿著保護色的襯衣和褲子,打著裹腿,腳上穿著笨重的釘著鐵釘的皮鞋。都是被哥薩克的騎兵追上砍死的。

葛利高里從旁走過,從那皺皺巴巴的襯衣上大片的血漬和屍體倒下的姿勢上可以毫不費力地斷定這一點。這些屍體就像砍倒的草一樣橫在那裡。看來只是由於還沒有停止追擊,所以哥薩克沒來得及剝掉他們的衣服。

一個被打死的哥薩克仰面躺在一叢山楂樹下。褲絛在他那叉開的腿上閃著紅光。不遠地方倒著一匹被打死的、淺棕色的馬,鞴著一副鞍架漆成赭黃色的舊馬鞍。

葛利高里和普羅霍爾的馬都走累了。應該喂馬了,但是葛利高里不願意在不久前發生過戰鬥的地方停留。又走了約一俄里,下到一條山溝里,他才勒住了馬。不遠地方有一個水塘,堤壩已經被沖得只剩下堤基了。普羅霍爾本來向邊緣上的泥土已經僵硬龜裂的水塘邊走去,但是立刻又折了回來。

「你怎麼啦?」葛利高里問。

「你過去瞧瞧吧。」

葛利高里策馬來到堤壩邊,看見在雨水衝出的溝里躺著一個被打死的女人。她的臉被用藍裙襟蒙上,兩條白胖的大腿不害羞地、嚇人地大劈開,小腿肚曬得黝黑,膝蓋上有些小坑。左手擰在背後。

葛利高里急忙下了馬,摘下帽子,彎下腰,把被打死的女人身上的裙子整理好。年輕、黝黑的臉死後仍然很美麗。半閉的眼睛在痛苦地彎著的黑眉毛下閃著暗淡的光芒。嘴溫柔地微微張開,緊咬著的牙齒透出珍珠般的白光。貼在草地上的臉頰上蓋著一小綹頭髮。在這死亡已經抹上一層橙黃色慘淡陰影的臉頰上,成群的螞蟻在奔忙。

「這些狗崽子,殺死了一個多麼漂亮的娘兒們!」普羅霍爾小聲罵道。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狠狠地啐了一口。

「我要把這些……把這些聰明人統統都槍斃了才解恨!咱們趕快離開這兒吧,看在上帝的面上!我不能再看她啦。我心裡直翻騰!」

「咱們是不是把她埋了?」葛利高里問。

「你這是怎麼啦,難道咱們簽了承包埋葬所有死人的合同啦?」普羅霍爾生氣地說,「在亞戈德諾耶埋了一個老頭子,又要在這兒埋這個娘兒們……咱們要把他們統統埋掉,手上就不知道要磨出多少層老繭啦!再說咱們拿什麼挖墳坑呀?老哥,用馬刀可掘不成墳坑呀,土地乾結得像石頭一樣硬,硬土足有一俄尺深。」

普羅霍爾心慌意亂,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靴子尖兒伸進馬鐙里去。

他們又爬上山崗,一直在緊張地想著什麼心事的普羅霍爾突然問:

「我說,潘苔萊維奇,這血該流夠了吧?」

「差不多啦。」

「你是怎麼想的,這場戲快收場了嗎?」

「等他們把咱們打垮了,就收場啦。」

「好啊,幸福的日子來到啦,只有魔鬼高興!他們最好快點兒把咱們打垮吧。跟德國人打仗的時候,士兵自己故意打傷手指,就可以讓他退役回家去,可是如今,即便砍掉自個兒的一隻手,還是要強迫你照樣服役。部隊一隻手的也要,瘸子也要,斜眼的也要,患小腸疝氣的也要,什麼烏龜王八蛋都要,只要能兩條腿站著的就行。難道這場戰爭就如此收場嗎?叫他們統統見鬼去吧!」普羅霍爾絕望地罵道,然後走下大道,下了馬,低聲嘟囔著,動手去松馬肚帶。

夜裡,葛利高里來到離梅德維季河口鎮不遠的霍萬斯基村。村邊第三團的哨兵攔住了他,但是當哥薩克們聽出是自己的師長的時候,就回答了葛利高里的問話,說師部就駐在這個村子裡,參謀長科佩洛夫中尉正在焦急地等待著他。愛說話兒的哨長派一個哥薩克送葛利高里到司令部去;最後他又補充說:

「敵人修築了非常堅固的工事,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大概咱們不會很快就攻下梅德維季河口鎮。至於將來怎樣,那就只有天知道啦……咱們的兵力也很充足。聽說,好像英國軍隊正從莫羅佐夫斯克開過來。您沒有聽說嗎?」

「沒有。」葛利高里策馬走去,回答說。

師部佔用的那座房子的百葉窗都關得緊緊的。葛利高里以為屋子裡沒有人,但是一走進過道,就聽見了亂鬨哄的、熱烈的談話聲。他從暗夜裡走進屋子,內室天花板上的那盞大吊燈的亮光刺得他的眼睛都花了,濃重、辛辣的葉子煙味兒鑽進了鼻孔。

「你到底來啦!」科佩洛夫從在桌子上空飄蕩的灰色煙霧中鑽了出來,興高采烈地說,「老兄,我們等你等得都急死啦!」

葛利高里跟屋子裡的人問候過,脫下軍大衣,摘下帽子,走到桌邊。

「看你們抽得烏煙瘴氣的!簡直沒法喘氣啦。開開一個小窗戶也好嘛,你們關得真夠嚴實啊!」他皺著眉頭說。

坐在科佩洛夫旁邊的哈爾蘭皮·葉爾馬科夫含笑說:

「我們聞慣了,也就不覺得啦。」他用胳膊肘子頂開窗上的洞窗,使勁推開了百葉窗。

一陣夜晚的新鮮空氣衝進了屋子。燈光猛地亮了一下,熄滅了。

「這太不像個會過日子的人啦!為什麼要把窗上的玻璃打碎呢?」科佩洛夫手在桌上亂摸著,不滿意地說,「誰有火柴?小心點兒,墨水瓶兒就在地圖旁邊。」

點上燈,又關上了窗戶,於是科佩洛夫匆忙開口說:

「麥列霍夫同志,現在前線的情況是:紅軍堅守在梅德維季河口鎮,集中了將近四千人的兵力,從三面防守這個市鎮。他們的炮隊和機槍數量是很可觀的。他們在修道院附近和其他許多地段都挖了戰壕。他們控制著頓河沿岸的制高點。這樣一來,他們的陣地,雖然不能說是攻不破,但是至少是很難攻佔的。我們這方面,除了菲茨哈拉烏羅夫將軍的一個師和兩個軍官突擊隊以外,開來的還有博加特廖夫的第六旅的全部和咱們第一師。但是第一師並沒有全部到齊,步兵團還沒有到,這個團還在霍皮奧爾河口附近的什麼地方,騎兵倒是全都開到啦,不過各連遠不是滿員的。」

「譬如說,像我這團的第三連,只有三十八個哥薩克。」第四團團長杜達列夫准尉說。

「原有多少人?」葉爾馬科夫問。

「九十一個。」

「你怎麼把一個連都搞散啦?你算個什麼團長?」葛利高里皺著眉頭,用手指頭敲著桌子,問。

「鬼能攔住他們!都回村子探親去啦。不過很快他們就會回來的。今天跑回來三個。」

科佩洛夫把地圖推到葛利高裡面前,用小指指著部隊駐守的位置,繼續說:

「我們師還沒有投入進攻。只有我們的第二團,昨天在這個地區徒步攻了一下子,但是很不順利。」

「損失很大嗎?」

「據團長的報告說,昨天他的部隊傷亡共計二十六人。至於兵力對比:我們在數量上是佔優勢的,但是配合步兵進攻的機槍數量是不夠的,炮彈也很少。他們的軍需處長答應,只要一運到,就給我們送四百發炮彈和十五萬發子彈來,但是鬼知道,這批彈藥什麼時候才能到手,可是明天就要進攻,——菲茨哈拉烏羅夫將軍是這樣命令的。他建議我們,調一個團去支援突擊部隊。他們昨天衝鋒了四次,損失慘重。他們打得真夠勇猛!所以,菲茨哈拉烏羅夫建議要加強右翼,把進攻重點轉移到這兒來,你看見嗎?這兒的地形可使我們與敵人的戰壕的距離縮短一百到一百五十沙繩。順便說一聲,他的副官剛走。他是來傳達口頭命令,叫咱們明天早上六點鐘去開會,商量共同作戰行動。菲茨哈拉烏羅夫將軍和他的師部,現在都在大謝尼內村。總的來說,戰鬥任務是在敵人的增援部隊從謝布里亞科沃車站開到以前,火速把敵人打垮。我們在頓河那岸的部隊行動很不積極……第四師已經渡過霍皮奧爾河,但是紅軍配置了強大的掩護兵力,頑強地控制著通往鐵路線的道路。現在紅軍在頓河上搭了一座浮橋,正匆忙地從梅德維季河口往外搶運彈藥和武器。」

「哥薩克們傳說,好像協約國的軍隊開來啦,真有這麼回事兒嗎?」

「有消息說,幾個英國炮兵連和幾輛坦克正從車爾內紹夫斯克開來。但是問題是:他們怎麼使這些坦克渡過頓河來呀?我認為,有關開來坦克的傳說純屬謠言!早就在談論什麼坦克啦……」

內室里寂靜了半天。

科佩洛夫解開棕色軍官翻領制服的扣子,用兩隻手撐著生滿棕色硬毛的、胖乎乎的臉,心事重重地咂著快要熄滅的紙煙沉思了很久。他那瞳距很大的、圓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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