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第八章

頓河六月的夜晚黑魆魆的。黑頁岩似的天穹,惱人的寂靜中,金色的星星在眨眼,有幾顆星星隕落下來,閃光的軌跡映在頓河的急流上。從草原上吹來乾燥、溫暖的熏風,把盛開的香薄荷的芬芳送到人煙稠密的村鎮,而河邊草地上卻是一片露濕的青草、黏泥和潮濕氣味,水雞在不停地鳴叫,近河一帶的樹林完全籠罩在銀色的霧裡,宛如夢幻仙境。

半夜裡,普羅霍爾醒來,問房主人說:

「我們那位還沒有回來嗎?」

「沒有。正跟將軍們玩樂哪。」

「對啦,大概正在那兒大吃大喝哪!」普羅霍爾羨慕地嘆了一口氣,打著呵欠,穿起衣服來。

「你這是要上哪兒去呀?」

「飲飲馬去,給它們添些料。潘苔萊維奇說啦,天一亮就要去韃靼村。在那兒住一天,然後就要去追趕我們的隊伍。」

「離天亮還早哪。再睡一會兒吧。」

普羅霍爾不高興地回答說:

「老大爺,一下子就可以看出來,你壓根兒就沒有當過兵!我們當兵打仗的人,如果不把馬餵養照顧好,那就休想活下來。騎著瘦馬你跑得快嗎?你的馬好,你才能跑得快,才能逃脫敵人的追擊。我是這樣的人:我從不追趕敵人,可是如果情況緊急,被逼得沒有辦法的時候——那我就頭一個開跑!我已經在槍林彈雨里奔跑了多少年啦,煩死人啦!老大爺,點上燈,要不我連包腳布都找不到啦。謝謝!是啊,我們的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總在搶勳章,想高升,所以哪兒危險往哪兒沖,我可不是這種傻瓜,我不需要這些玩意兒。好啦,魔鬼把他送回來啦,一定喝得爛醉啦。」

有人輕輕地敲門。

「進來!」普羅霍爾喊了一聲。

一個穿著保護色軍便服,戴著下士肩章,制帽上還釘著帽徽的陌生哥薩克走了進來。

「我是謝克列捷夫將軍司令部的傳令兵。我可以見見麥列霍夫先生閣下嗎?」他在門口舉手敬禮後問道。

「他不在,」普羅霍爾被受過嚴格訓練的傳令兵的敬禮和稱呼弄得大吃一驚,說道,「你不必那麼立正站著啦,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個跟你一樣的傻瓜。我是他的傳令兵。你有什麼事呀?」

「我是奉謝克列捷夫將軍的命令來請麥列霍夫先生的。請他立即到軍官俱樂部去。」

「傍晚他就上那兒去啦。」

「是去啦,可是後來又從那兒回家來啦。」

普羅霍爾吹了一聲口哨,朝坐在床上的房主人擠了擠眼。

「你明白了嗎,老大爺?大概上他的寶貝兒那兒去啦……好,你回去吧,老總,我這就去找他,趁熱直接給你端到那兒去!」

普羅霍爾把飲馬和加料的事託付給老頭子,就到阿克西妮亞的姑母家去了。

市鎮沉睡在黑夜裡。夜鶯在頓河對岸的樹林子里歌唱。普羅霍爾不慌不忙地來到那所熟識的小房子跟前,走進門廊,剛抓住門把手,——就聽見了司捷潘低沉的聲音。普羅霍爾心裡想:「這回我算撞上啦!他要是問我:你來幹什麼?我沒有話可說啊。算啦,管他三七二十一,豁出去啦!我就說上街來買酒,你們的鄰居指給我這所房子。」

他放大膽子,走進了屋子,頓時大吃一驚,張著大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葛利高里和阿司塔霍夫兩口子同坐在一張桌子上,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正在喝杯子里的發綠的燒酒。

司捷潘瞥了普羅霍爾一眼,強顏歡笑地說:

「你大張著嘴幹什麼呀,連好也不問?難道你看見這裡有什麼稀奇的玩意兒嗎?」

「好像有點兒……」驚魂未定的普羅霍爾,捯動著腳回答說。

「好啦,不必大驚小怪啦,過來,請坐。」司捷潘邀請說。

「我可沒有工夫坐……我是來找你的,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命令你馬上到謝克列捷夫將軍那兒去。」

葛利高里在普羅霍爾來以前,已經有幾次要走了。他推開杯子,站起身,但是立刻又坐了下來,他怕司捷潘會把他的離去當作膽怯的明確表現。自尊心不允許他離開阿克西妮亞,讓位給司捷潘。他喝酒,但是燒酒對他已經毫無作用。葛利高里清醒地掂量著自己曖昧的身份,等待著結局。有一剎那,他覺得司捷潘要打他的妻子,就是在她為他,葛利高里的健康而乾杯的時候。但是他估計錯了:司捷潘舉起手,用粗糙的手巴掌擦了擦晒黑的額角,沉默了片刻之後,用讚許的目光看著阿克西妮亞,說:「好樣的,老婆!我很欣賞你的勇敢!」

後來普羅霍爾來了。

葛利高里考慮了一下,決定不走了,好讓司捷潘說出自己的想法。

「你到將軍那兒去,就說沒有找到我。明白了嗎?」他對普羅霍爾說。

「明白是明白啦,不過最好你還是到那兒去吧,潘苔萊維奇。」

「用不著你管!去吧。」

普羅霍爾本來就要往門口走了。但是這時候阿克西妮亞突然說話了。她沒有看葛利高里,冷冰冰地說:

「不必啦,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不要客氣啦,你們二位還是一道兒走吧!謝謝你來看望我們,還這麼賞臉跟我們一起待了大半夜……只是現在時候已經不早了,雞叫第二遍啦。天快亮啦。我和司喬帕天一亮就要回家去……再說,您喝得也夠多啦。夠啦!」

司捷潘也沒有挽留,葛利高里站起身來。告別的時候,司捷潘把葛利高里的一隻手攥在自己的冰涼、粗硬的手裡,好像最後要說些什麼,但是終於沒有說出來,默默地把葛利高里目送到門口,又慢騰騰地伸手去拿沒有喝完的酒瓶子……

葛利高里剛一走到街上,就疲倦得支持不住了。他艱難地移動著腳步,走到第一個十字街口,便向緊跟在後面的普羅霍爾央求說:

「你去鞴上馬,牽到這兒來。我走不到家啦……」

「要不要去報告一下你要走的事呀?」

「不用。」

「那好,等一會兒,我很快就回來!」

一向做事慢慢騰騰的普羅霍爾,這一回卻快步往住處跑去。

葛利高里蹲在籬笆旁邊,抽起煙來。腦子裡回憶著跟司捷潘會面的事,淡淡地想:「哼,這也好,現在他全知道啦。只要不打阿克西妮亞就行。」後來疲倦和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場風波逼使他躺下打起盹兒來。

普羅霍爾很快就回來了。

他們坐渡船來到頓河右岸,縱馬飛奔而去。

黎明時分,他們進了韃靼村。葛利高里在自家院子的大門口下了馬,把馬韁繩扔給普羅霍爾,匆忙、激動地往屋子裡走去。

娜塔莉亞沒有穿好衣服,不知道到門廊里幹什麼。一見葛利高里,惺忪的眼睛裡就閃出喜不自勝的光芒,使葛利高里的心不禁哆嗦了一下,忽然間兩隻眼睛不由自主地濕潤了。娜塔莉亞默默地抱住自己的唯一的親人,全身緊貼在他身上,葛利高里從她肩膀哆嗦不止的樣子知道她正在哭泣。

他走進屋子,親過兩位老人家和睡在內室的孩子們,在廚房當中站住。

「好啊,你們是怎麼熬過來的呀?一切都平安無事吧?」他激動得喘不過氣來地詢問道。

「上帝保佑,我的好兒子啊,我們嚇得是夠嗆啊,可是很欺侮我們,那倒也沒有,」伊莉妮奇娜急忙回答說,然後斜眼看了看哭得像淚人似的娜塔莉亞,嚴厲地朝她喊道,「應該高興嘛,你卻哭個沒完沒了,傻娘兒們!看你,還傻站在那兒不動!快去拿劈柴去,生爐子……」

在她和娜塔莉亞匆匆忙忙做早飯的時候,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給兒子拿來一條幹凈手巾,建議說:

「你去洗洗臉吧,我給你往手上澆水。這可以使你的頭腦清醒清醒……你渾身酒氣衝天。大概昨天高興得大喝了一通吧?」

「酒是喝啦。不過現在還不知道:究竟是應該高興呢,還是應該難過……」

「這是怎麼回事?」老頭子驚愕地問。

「謝克列捷夫把咱們恨透啦。」

「唉,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他跟你一塊兒喝酒,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

「真沒想到!你太有造化啦,葛利什卡!跟一位真正的將軍坐在一張桌子上喝酒!這是鬧著玩的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深為感動地看著兒子,艷羨不止,直咂舌頭。

葛利高里笑了。他怎樣也不能理解老頭子那種天真的喜悅心情。

葛利高里認真地詢問起牲口和財產是不是都完好無損,糧食損失了多少,但是他發覺,跟上回見面時一樣,談論家務事,父親毫無興趣。老頭子的腦子裡想的是什麼更重要的事情,有什麼使他更揪心的事兒。

而且他很快也就把心事說了出來:

「葛利申卡,現在怎麼辦?難道還要去服役嗎?」

「你這指的什麼樣的人?」

「老頭子們哪。就拿我來說吧。」

「現在還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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