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第六十五章

五月十九日,古馬諾夫斯基——紅軍第九軍清剿旅參謀長——派米哈伊爾·科舍沃伊到第三十二團去送一份緊急公文,根據古馬諾夫斯基得到的情報,這個團現在戈爾巴托夫斯基村。

當天傍晚,科舍沃伊到了戈爾巴托夫斯基村,但是第三十二團團部不在那裡。村子裡擠滿了裝載著第二十三師的二類輜重車輛。這些車輛由兩連步兵護送,從頓涅茨河出發,前往梅德維季河口。

米什卡在村子裡亂撞了幾個鐘頭,探聽團部的駐地。最後,有一個紅軍騎兵告訴他,昨天第三十二團團部駐在博科夫斯克鎮附近的葉夫蘭季耶夫村。

米什卡餵了喂馬,連夜趕到葉夫蘭季耶夫村,而團部又不在那裡了。已經是後半夜,科舍沃伊在回戈爾巴托夫斯基村的路上,在草原上遇到了紅軍偵察隊。

「什麼人?」老遠有人向米什卡喊。

「自己人。」

「你是啥自己人……」戴白庫班皮帽、穿藍色束腰無領袍子的隊長走過來,用傷了風的低音小聲問,「哪一部分的?……」

「第九軍清剿旅。」

「有部隊的證件嗎?」

米什卡拿出證件。偵察隊長在月光下審查著文件,懷疑地盤問說:

「你們的旅長是誰?」

「洛佐夫斯基同志。」

「你們旅現在駐在哪兒?」

「在頓河對岸。你是哪一部分的,同志?是第三十二團的嗎?」

「不是。俺們是第三十三庫班師的。你是從哪兒來呀?」

「從葉夫蘭季耶夫斯基村。」

「上哪兒去?」

「上戈爾巴托夫斯基村。」

「告訴你!現在戈爾巴托夫斯基村已經被哥薩克佔領啦。」

「不可能!」米什卡驚訝地說。

「告訴你,那兒有哥薩克叛軍,我們剛剛看見的。」

「那麼我怎麼到博布羅夫斯基村去呢?」米什卡驚慌失措地問。

「你自己想辦法吧。」

偵察隊長夾了一下自己騎的那匹溜屁股的鐵青馬,走了。但是後來又扭回身子,勸他說:

「你跟著俺們走吧!不然,說不定會把你的腦瓜兒砍掉哩。」

米什卡高興地參加了偵察隊。這天夜裡,他跟著紅軍戰士來到克魯日林村,第二九四塔甘羅格團正駐紮在這裡,他把文件交給團長,對他說明為什麼不能完成使命以後,就請求准許他留在團里,參加騎兵偵察隊。

第三十三庫班師是在不久以前由塔曼兵團的一部分和庫班志願軍的一部分組成的,這個師被從阿斯特拉罕調到沃羅涅什—利斯基地區來了。它的一個旅,是由塔甘羅格、傑爾賓特和瓦西里科夫三個團組成的,調來鎮壓暴動。就是這個旅擊潰了麥列霍夫的第一師,把它趕到頓河對岸去了。

這個旅一面戰鬥,一面用強行軍的速度通過頓河右岸,從卡贊斯克鎮地區到霍皮奧爾河口鎮西部邊界上的一些村莊,右翼部隊佔領了奇爾河沿岸一帶的村莊之後,這才轉回來,在頓河岸駐留了兩個星期。

米什卡參加了佔領卡爾金斯克鎮和奇爾河沿岸一些村莊的戰鬥。五月二十七日上午,在下格魯申斯基村外的草原上,第二九四塔甘羅格團的第三連連長,把紅軍戰士在大道邊排好,傳達剛剛接到的命令。米什卡·科舍沃伊牢牢地記住了這幾句話:「……一定要摧毀那些無恥叛徒們的窠巢。一定要徹底消滅那些該隱。……」還有,「……打倒高爾察克和鄧尼金的幫凶們——用鉛彈、鋼鐵和炮火消滅他們!」

自從施托克曼被害,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和葉蘭斯克的共產黨員們犧牲的消息傳到米什卡的耳朵里以後,他心裡就充滿了對哥薩克的深仇大恨。每當被俘的哥薩克叛亂分子落到他手裡的時候,他再也不多加思考,再也不聽那模糊不清的哀告了。從那時起,他對每個俘虜都毫不憐憫。他用淺藍色的、像冰塊一樣冷得刺人的目光盯著同鄉人問:「跟蘇維埃政權較量過啦?」不等回答,也不看俘虜的慘白臉,就把他砍死。毫不憐惜地把他們砍死!他不僅砍殺俘虜,還要把「紅色的公雞」 放到叛軍放棄的村莊的房頂下面。等嚇得發瘋的公牛和母牛慘叫著,衝倒燃燒著的牛棚籬笆,跑到衚衕里的時候,米什卡就用步槍朝它們射擊。

他對哥薩克富裕的生活,對哥薩克的背信棄義的行為,對幾百年來在牢固的家宅里養成的頑固、保守落後的生活方式進行著毫不妥協的、殘酷的鬥爭。施托克曼和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犧牲使他充滿了對敵人的仇恨,而命令上的字句不過是明確無誤地表達了米什卡內心隱忍已久的感情而已……就在這一天,他和三個同伴把卡爾金斯克鎮的房子燒毀了一百五十座。在一座商店的倉庫里找到了一桶煤油,污黑的手巴掌里攥著一盒洋火,沿著廣場燒起來,凡是他走過的地方,後面就跟著冒出陣陣苦煙和火焰,那些商人、神甫和富裕哥薩克的木板鑲嵌的、雕樑畫棟的漂亮宅第化為灰燼,就是這些傢伙「用欺騙的伎倆把落後的哥薩克群眾推上叛亂的道路」。

騎兵偵察隊總是首先衝進敵人放棄的村莊;等到步兵開到的時候,科舍沃伊已經迎風放火燒起那些最富麗的家宅。他心想,無論如何要回韃靼村,要為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和葉蘭斯克的共產黨員們慘遭殺害,對同村人進行報復,燒掉半個村子。他心裡已經擬好了該燒哪些人家的名單,萬一他所在的部隊從奇爾河進軍時的路線不經過維申斯克,從它左面不遠的地方經過時,米什卡決定夜裡擅自離隊,也要回自己村子去一趟。

還有另外的原因逼使他回韃靼村去……近兩年來,他在偶爾跟杜妮亞什卡·麥列霍娃相見時,一種尚未用語言表達出來的感情把他們倆聯結在一起。是杜妮亞什卡黝黑的手指頭用鮮艷的絲線給米什卡綉了煙荷包;是她在隆冬時節,瞞著家裡人,給他送來煙色羊毛手套,是杜妮亞什卡的一條用過的繡花手絹,科舍沃伊把它珍藏在士兵襯衣的前胸口袋裡。他覺得這塊三個月仍然在摺疊的地方保存著像乾草氣味的、飄忽的姑娘身體氣味的小手絹,對他來說,簡直是太寶貴啦。每當他獨自一人,掏出手絹來的時候,——總會引出不召自來的、激動人心的回憶:井邊的一棵掛滿冰霜的楊樹,從昏暗的天空襲來的風雪,杜妮亞什卡顫抖的硬嘴唇和在她那彎彎的睫毛上融化著的雪花晶瑩的光芒……

他仔仔細細地做著回家的準備工作。從卡爾金斯克商人家的牆上扯下一條掛毯作馬衣,這件馬衣非常漂亮,絢麗多彩的花紋,從老遠就令人賞心悅目。從哥薩克的箱子里翻出來一條差不多是新的、鑲著褲絛的馬褲,找到半打女人頭巾,可以作三副包腳布。把一副女人線手套放在馬料袋裡,因為在目前艱難的戰爭日子裡是不能戴這樣的手套的,要等到走上韃靼村口的山崗時才能戴到手上去。

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的,服役的哥薩克回村子一定要穿戴得整齊漂亮。米什卡也還未能擺脫哥薩克的傳統,甚至在紅軍中服役的時候,他也要神聖地保持古老的習慣。

米什卡騎的是一匹深棕色、白鼻樑的駿馬。他在衝鋒中把這匹馬的原主人——一個霍皮奧爾河口鎮的哥薩克砍死了。馬是戰利品,是很值得誇耀的:馬的身量好,跑得快,步伐漂亮,是匹英氣勃勃的戰馬。可是科舍沃伊的馬鞍子卻很不像樣子。鞍褥已經磨壞,上面是大補丁套小補丁,後肚帶是生皮子做的,馬鐙長滿了陳銹,擦也擦不幹凈。籠頭也很寒酸,沒有一點裝飾。應該想點兒辦法,能把馬籠頭裝飾一下也好。米什卡為此大動腦筋,最後,想出了一個好主意,使他心花怒放。在一座商人的房子附近,就在廣場上,放著一張雪亮的鍍鎳的床,是商人家的用人從燒毀的房子里搬出來的。床角上有幾個白球,太陽一照,閃光耀眼。只要把這些白球卸下來或者砸下來,掛到馬籠頭上,那麼籠頭立刻就會完全變成另外的樣子啦。米什卡就這樣做了:他把床角上的空膛白球擰下來,用絲帶把它們掛在馬籠頭上,兩個掛在嚼子環上,兩個掛在鼻樑帶兩旁,——於是白球就像中午的太陽一樣,在他的馬頭上光芒四射。太陽光一照,簡直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睛!亮得每當迎著太陽走的時候馬只得眯縫起眼睛,不住地打前絆,腳步走不穩。但是不管馬眼被球的閃光刺得多麼難受,不管馬眼睛被強光刺得怎樣流淚,——米什卡一個球也不肯從籠頭上摘下來。馬上就要從焚燒殆半、散發著焦磚和灰燼臭氣的卡爾金斯克鎮出發了。

這個團要向頓河開,朝維申斯克方向開。所以米什卡沒有費事兒就向偵察隊長請了一天假,回家探視親人。

隊長很慷慨,不僅給了一天的短假,而且還加倍照顧:

「結過婚了嗎?」他問米什卡。

「沒有。」

「有一朵野花嗎?」

「什麼野花?……這是什麼意思?」米什卡驚奇地問。

「噢,就是相好的啊!」

「啊啊啊……這可沒有。我有個心上人,是個貞潔的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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