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第六十三章

他們像做夢一樣過了兩天,不辨日夜,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有時候葛利高里從短暫的昏睡中醒來,昏暗中看見阿克西妮亞凝視著他的、彷彿是在研究他的目光。她照例是趴在床上,用胳膊肘撐著身子,一隻手掌貼在臉上,幾乎是一眨不眨地瞅著他。

「你幹嗎這樣看我?」葛利高里問。

「想看個夠……我心裡總覺得,他們會把你打死。」

「好,既然這樣覺得,那就看吧。」葛利高里笑著說。

第三天頭上,他才第一次出門。庫季諾夫從大清早起就接二連三地派人來請他去開會。「我不去。叫他不要等我就開吧。」葛利高里對通信兵說。

普羅霍爾給他牽來從司令部里新弄到的一匹馬,普羅霍爾頭天夜裡到大雷村連隊據守的地段,把藏在那裡的馬鞍子運了回來。阿克西妮亞一見葛利高里準備出發,就擔心地問:

「你上哪兒去?」

「我想到韃靼村跑一趟,看看咱們村的人是在怎樣保衛自己的村莊,順便打聽一下,全家逃到哪裡去啦。」

「你想孩子了吧?」阿克西妮亞怕冷似的用披巾裹上下垂的、黝黑的肩膀。

「是想孩子啦。」

「你不去行不行,啊?」

「不行,要去。」

「別去啦!」阿克西妮亞央告說,她的眼睛在黑眼窩裡激動地閃爍起來,「那麼說,你的家比我更寶貴啦?是吧?兩頭兒都捨不得,是嗎?那麼你就把我帶回家去吧。我會跟娜塔莉亞和平相處……好啦,走吧!去吧!不過你再也別到我那兒去啦!恕不招待。我不願意這樣!……我不願意!」

葛利高里默默地走到院子里,騎上馬。

韃靼村的步兵連懶得挖戰壕。

「他媽的,誰出的這種餿主意!」赫里斯托尼亞用大粗嗓子罵道,「難道咱們是在跟德國人打仗嗎?弟兄們,咱們挖個到膝蓋深的、普普通通的淺壕就行啦。這不是明擺著的嘛,在這麼硬的土地上挖兩俄尺深辦得到嗎?你就是用鋼釺也戳不動,別說用鐵鍬啦。」

大家都聽了他的話,於是就在左岸的酥鬆的斷崖上挖了些可以趴在裡面的淺壕,在樹林子里挖了些土室。

「好啊,咱們變得像田鼠一樣啦!」從來不知道憂愁的阿尼庫什卡尖酸刻薄地說,「咱們住在洞里,靠吃青草過日子,省得你們總是吃什麼薄餅卷熏魚呀,吃肉和鱘魚麵條啦……現在請吃點兒木樨草,怎麼樣啊?」

紅軍並沒有怎麼打攪韃靼村的人。村子對面也沒有炮兵連。只是機槍偶爾從右岸打一陣,對那些從戰壕里探出腦袋來的觀察哨短促地掃射一陣,然後就又沉默很久。

紅軍的工事構築在山坡上。有時候也從山下放幾槍,不過紅軍只有夜裡才下山到村子裡去,而且待的時間不長。

葛利高里在黃昏前走進了自己村子對岸的河邊草地。

這裡的一切他都很熟悉,每棵小樹都能引起一串回憶……道旁是「姑娘地」,每年彼得節 分完草地以後,哥薩克們就在這塊林間空地上喝伏特加。阿廖什卡小樹林像個山腳似的伸進了草地。很久很久以前,在這個當時還沒有名字的小樹林里,狼咬死了韃靼村一個叫什麼阿列克謝的居民的母牛。阿列克謝死了,他從人們的記憶里消逝了,就像墓碑上的字跡一樣磨滅了,鄰居和親屬連他的姓都忘了,可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小樹林卻活了下來,碧綠的橡樹和榆樹伸向天空,韃靼村的人為了製作家裡和農活必需的器具把它們砍掉。但是一到春天,從短粗的樹墩上又長出茁壯的嫩芽,不知不覺地長上一兩年,夏天裡又長成了阿廖什卡小樹林,枝葉繁茂、鬱鬱蔥蔥,秋天裡,就像穿上了一身金色的鎧甲,早霜打過的、鏤花的橡樹葉子變成了一片火紅的霞光。

夏天裡,阿廖什卡小樹林里濕潤的土地上長滿了有刺的黑莓,老榆樹頂上築滿了羽毛美麗的灰老鴰和喜鵲窠;秋天裡,當橡籽和橡樹的落葉散發出濃郁辛辣的芳香時,就會有成群的山鷸飛到小樹林暫住,可是到了冬天,一片皚皚白雪上就只有狐狸留下的、像一串串珍珠鏈似的圓溜溜的腳印。小時候,葛利高里經常跑到阿廖什卡小樹林里來裝設捉狐狸的網……

他在涼爽的樹蔭里,順著去年的道路留下的、現在長滿了雜草的舊車轍往前走著。走過「姑娘地」,爬上黑土崖,像喝醉酒一樣回憶沖著他的腦海。小時候,曾經在這裡三棵橡樹附近的一小片沼澤地里追趕剛剛出生、還不會飛的小野鴨,從早到晚在圓湖裡捉鯉魚……不遠的地方,有棵像傘一樣不大的繡球花樹。它孤零零地立在村處,老態龍鍾。從麥列霍夫家的院子里就可以看到這棵樹,葛利高里每年秋天走到自己家的台階上,欣賞這棵繡球花樹,遠遠地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紅色的火焰。去世的彼得羅非常喜歡吃用帶苦味的干繡球花做的餡餅……

葛利高里懷著淡淡的哀愁,看著從童年時代就熟悉的舊地景物。他騎的馬一面走,一面懶洋洋地用尾巴驅逐著成群地在空中飛舞的蠓蟲和兇狠的棕色大蚊子。清風吹來,翠綠的冰草和梯牧草輕輕地彎下腰去。草地上綠波粼粼。

葛利高里來到韃靼村步兵連的戰壕邊以後,就派人去請父親。赫里斯托尼亞在左翼陣地上很遠的地方大聲喊:

「普羅珂菲奇!快去吧,葛利高里來啦……」

葛利高里下了馬,把馬韁繩遞給走過來的阿尼庫什卡,老遠就看見父親急急忙忙,一瘸一拐地走來。

「啊,你好,長官!」

「你好,爸爸!」

「回來啦?」

「費了很大勁才擠出時間回來一趟!快說說,家裡的人怎麼樣?母親和娜塔莉亞在哪兒?」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揮了揮手,皺起眉頭。眼淚順著他那黝黑的腮幫子滾了下來……

「說啊,怎麼回事?她們怎麼啦?」葛利高里驚恐地厲聲問。

「她們沒有過河……」

「怎麼回事?!……」

「娜塔莉亞在撤退前兩天就不能起床啦。大概是傷寒……就這樣,老太婆不願意扔下她……你別害怕,好兒子,她們那兒一切都很好。」

「那麼孩子們呢?米沙特卡呢?波柳什卡呢?」

「也留在那兒。杜妮亞什卡過河來啦。她怕留在那兒……姑娘家的事兒,你明白嗎?現在跟著阿尼庫什卡的老婆上沃洛霍夫去啦。我已經回去過兩次。半夜裡,坐上小船,偷偷地渡過河去,看看家裡的人。娜塔莉亞病得厲害,孩子們都很好,上帝保佑……娜塔柳什卡昏迷不醒,發高燒,嘴唇都乾裂得出血了。」

「你為什麼不把她們渡到這邊來呀?」葛利高里生氣地喊道。

老頭子也發火了,顫抖的聲音里充滿了委屈和責備。

「那麼你幹了些什麼?難道你就不能回來一趟,把她們渡過河來嗎?」

「我指揮一個師!我要先把一師人渡過河來呀!」葛利高里急躁地反駁他說。

「我們聽說你在維申斯克乾的事啦……大概,你也不要什麼家了吧?唉,葛利高里呀!即便你不怕人們議論,也該懼怕上帝喲……我也不是在這兒過河的,不然,我為什麼不把她們帶過來呢?我們那一排人駐在葉蘭,等來到這兒,紅黨已經佔領了村子。」

「我在維申斯克的事兒!……這與你無關……你給我……」葛利高里聲音嘶啞,說不出話來。

「是啊,這跟我有什麼相干!」老頭子嚇了一跳,不高興地打量著聚集在不遠地方的哥薩克們,「我說的不是這個……你小點兒聲說吧,瞧,人們會聽見……」他改成了耳語,「你自個兒也不是小孩子啦,自己應該明白,不能太挂念家屬。上帝保佑,娜塔莉亞會好起來的,紅黨並不欺負她們。不錯,他們宰了一隻一歲口的小牛,不過這算不了什麼。他們的心腸很好,並不亂動……拿走了四十斗糧食。唉,要知道打仗哪能沒有損失呢!」

「現在是不是可以把她們接過來呢?」

「我認為用不著。你說,把一個病人弄到哪兒去呀?而且這是非常冒險的。她們在那兒很好。老太婆看守著家產,所以我很放心,村子裡著過大火呀。」

「誰家的房子燒啦?」

「校場上的房子全燒光啦。買賣人的房子燒得最多。科爾舒諾夫親家的家業也全都燒光啦。盧吉妮奇娜親家母現在在安德羅波夫斯基村,不過格里沙卡爺爺也留在家裡看守家業。你媽講,格里沙卡爺爺說過:『我決不離開自己家到別處去,那些反對基督的人是不敢走近我的,他們就怕十字。』近來他的神智已經完全糊塗啦。但是,紅黨顯然並不怕他的十字,把房子和倉房全都燒掉啦,可是關於他的消息一點兒也沒有聽到……不過他也該死啦。二十年前就已經為自己做好了棺材,可是一直還在活著……可燒村子的人卻是你的好朋友,真他娘的可惡!」

「誰呀?」

「米什卡·科舍沃伊,叫他不得好死!」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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