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第五十一章

第二天,葛利高里在動身以前,跟娜塔莉亞作了簡單的解釋。她把他叫到一旁,小聲問:

「夜裡你上哪兒去啦?為什麼回來得這麼晚?」

「這也算晚!」

「還不晚?我醒來的時候,雞已經叫過頭遍啦,可是還不見你的影子……」

「庫季諾夫來啦。我是為了軍務到他那兒開會去了。你們老娘兒們家不懂這些事兒。」

「那他為什麼不到咱們家裡來過夜呢?」

「他趕回維申斯克去了。」

「那他在誰家歇腳的啊?」

「在阿博先科夫家。他們家好像是他的遠房親戚。」

娜塔莉亞再也沒有問什麼。看得出,她心裡有些疑惑,但是眼睛裡卻裝作沒事的樣子,因此葛利高里到了也沒有弄明白她究竟是相信,還是不相信。

他匆匆吃過早飯。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趕去備馬,伊莉妮奇娜畫著十字,吻著葛利高里,快口小聲說:

「你呀……好兒子,可別忘了上帝啊!我們聽說你砍死了些什麼水兵……主啊!葛利申卡,你好好想想吧!你看,你的孩子都長大啦,被你砍死的那些人大概也有孩子留下來……唉,怎麼能這樣胡來呀?你小的時候是多麼溫柔和討人喜愛呀,可是現在你卻整天地愁眉苦臉。瞧瞧吧,你的心已經變得像狼心一樣兇狠……聽母親的話吧,葛利申卡!你也不是會念什麼咒,刀槍不入的人,惡人的馬刀也會落在你脖子上……」

葛利高里悶悶不樂地笑著,親了親母親枯瘦的手,走到娜塔莉亞跟前。她冷淡地擁抱了他一下,扭過臉去,葛利高里看見她那乾枯的眼睛裡沒有眼淚,充滿了痛苦和隱隱的憤恨……又跟孩子們告了別,便走了出來。

他抓住硬硬的馬鬃,腳踏在馬鐙上,心裡想:「好啦,生活又來了個新的轉折,可是心裡還是那麼冷冰冰的,空虛得很……看來,現在就是阿克秀特卡也不能排除這種空虛……」

他沒有回頭去看聚在大門口的親人,讓馬緩步沿街走去,走過阿司塔霍夫家時,他斜眼朝窗戶瞅瞅,看見阿克西妮亞正站在內室盡頭上的窗戶邊,笑著朝他揮了揮繡花的手絹,立刻又把手絹揉成一團,捂到嘴上,捂到由於睡眠不足發青的眼眶上……

葛利高里放馬快跑起來。跑上山坡,看見有兩個騎馬的人和一輛大車,順著夏天的大道,緩緩地迎面走來。他認出騎馬的人是「牛皮小王」安季普和斯特列米亞尼科夫——村上頭一個黑頭髮、很伶俐的青年哥薩克。「車上拉的是死人。」葛利高里打量著那輛牛車,心裡猜想。沒等跟哥薩克們走近,就問:

「拉的是誰?」

「阿廖什卡·沙米利、托米林·伊萬和『馬掌』雅科夫。」

「陣亡的?」

「是的!」

「什麼時候?」

「昨天太陽落山以前。」

「炮兵連沒受損失嗎?」

「沒受損失。這是紅軍在卡利諾夫角村一家的房子里把咱們的炮手們包圍啦。沙米利正碰上啦,被……砍死了!」

葛利高里摘掉帽子,下了馬。趕車的是一個奇爾河一帶的、不很年輕的哥薩克女人,她把牛停了下來。被砍死的哥薩克並排躺在車上。葛利高里還沒有走到車跟前,微風已經送來甜膩的屍體氣味。阿廖什卡·沙米利躺在當中。他的舊藍布棉襖敞著,沒有扣扣子,那隻空袖子壓在被砍碎的腦袋底下,多年以前就傷殘的、總是那麼靈活的半截胳膊,用破布片包著,顫抖著,緊貼在已經不會喘氣的高胸脯上。阿廖什卡僵死的齜著牙的嘴上留下了永恆凝結的惡狠狠的憤怒表情,但是已經無光的眼睛看著藍天,看著草原上空飄過的白雲,露出憂鬱的沉思神情……

托米林的臉簡直認不出來了;實際上,臉根本就沒有了,只是一塊馬刀斜砍出來的難看的紅肉的斷面。「馬掌」雅科夫側身躺在那裡,呈紅黃色,歪著脖子,因為他的腦袋差不多全被砍下來了。從敞開的保護色軍便服領口裡露出來被砍斷的白鎖骨,而前額上,眼睛上面一點的地方,有一個像放光的黑星星一樣的、染滿血的彈孔。大概是紅軍戰士可憐這個遲遲不死的哥薩克,就緊頂著他的腦袋開了一槍,所以甚至連火藥的灼傷和黑點兒都還留在「馬掌」雅科夫僵死的臉上。

「喂,弟兄們,咱們來祭奠祭奠自己的同村人吧,為了使他們的靈魂安息,咱們抽支煙吧。」葛利高里建議說,把馬牽到一旁,鬆了馬肚帶,去掉馬銜,把韁繩纏在馬的左前腿上,放馬去吃那緞子似的、挺直的嫩草。

安季普和斯特列米亞尼科夫很高興地下了馬,也拴上馬腿,放去吃草。他們躺了下來,抽起煙。葛利高里看著那隻身上的毛已經結成一塊一塊的,但是還沒有脫下來,伸長脖子去吃小草的牛,問:

「沙米利是怎麼死的?」

「唉,潘苔萊維奇,——都是因為他自己瞎胡鬧。」

「怎麼回事?」

「你聽我說,事情是這樣的,」斯特列米亞尼科夫開始講起來,「昨天,正晌午的時候,我們出發去偵察。是普拉東·里亞布奇科夫親自派我們去的,由一個司務長率領……安季普,昨天跟咱們一塊兒去的那個司務長叫什麼來著?」

「誰他媽的知道他叫什麼!」

「好啦,叫他見鬼去吧!我們不認識他,是別的連的。是啊……我們就騎馬去啦,一共是十四個哥薩克,沙米利也跟我們一塊兒去啦。昨天整天他都很高興,可見心裡是一點兒什麼預兆也沒有!我們往前走著,他搖晃著那半截胳膊,把韁繩放在鞍頭上,說:『唉唉,咱們的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快點兒回來吧!跟他一起喝兩杯,唱唱歌多好啊!』就這樣一直到我們走到拉特舍夫斯基山崗以前,他一直在唱著:

我們像蝗蟲一樣,

在山崗上飛翔。

所有的頓河的哥薩克喲,

都用單打一的步槍打仗!

「好,我們就這樣——已經是走近爛泥溝了——走進一片窪地,這時司務長說:『弟兄們,哪兒也看不到紅軍。大概他們還沒有從阿斯塔霍沃鎮出發呢。莊稼佬都懶得起早,大概現在才吃午飯,正在燒烤霍霍爾的母雞哩。來吧,咱們也休息一會兒,不然咱們的馬都累出汗啦。』我們就說:『那好吧。』於是都下了馬,躺在草地上,派一個監視哨到小山丘上去。躺在那裡,我一看,過世的阿廖什卡正在他的馬身邊忙活哪,在松鞍褥下的馬肚帶。我對他說:『阿列克謝,你最好還是別鬆開馬肚帶,萬一咱們要緊急行動,那時候你那隻壞胳膊怎麼緊馬肚帶呀?』但是他齜著牙說:『我比你緊得還要快呢!小毛孩子,你倒教訓起我來啦?』好,就這樣把馬肚帶鬆開啦,馬嚼子也摘掉啦。大家躺在那裡,有人抽煙,有人在講故事,也有人在打盹兒。而我們的監視哨這時也打起盹兒來啦。在一個小土堆下面——躺下去就睡著啦!我只聽到——似乎遠處響了一下馬的噴鼻聲。我也懶得站起來,但是終於還是站起來啦,從窪地里爬到土崗上去。一瞧,離我們一百多步遠,紅軍騎兵正順著溝底開過來。指揮員騎著一匹棗紅馬走在前面。他騎的馬就像只獅子。他們還帶著一挺轉盤機槍。我立刻連滾帶爬地回到窪地里,大喊:『紅軍來啦!上馬!』他們大概是看見我啦,立刻我們就聽見他們那兒也在叫口令。我們都上了馬,司務長拔出大軍刀,想要衝鋒。我們只有十四個人,而他們卻有半個連,而且他們還有一挺機槍,沖什麼鋒呀!我們騎飛馬奔逃,他們本來要用機槍掃射,但是當他們發現,機槍打不著我們,有山溝掩護我們,於是就追趕起我們來。但是我們的馬快,這麼說吧,我們跑了一程,就又下馬還擊。直到這時候我們才發覺阿廖什卡·沙米利沒有跟我們一起跑出來。就是說,混亂中——他跑到馬跟前去,用那一隻好手抓住馬鞍頭,剛把腳踏在馬鐙上,馬鞍子就滑到馬肚子底下去了。沙米利沒來得及上馬,紅軍就來到眼前啦,他的馬卻跑回我們這邊來啦,跑得鼻眼兒里像冒火似的,鞍子卻在馬肚子下面搖晃。馬驚啦,誰都不讓靠身兒,呼呼地直喘大氣,像魔鬼一樣!阿列克謝就這樣把小命送了!如果不松馬肚帶,當然還會照樣活著,哪兒會有這個下場……」斯特列米亞尼科夫咧開小黑鬍子笑著,結束說,「可是前天他還總在唱:

「狗熊老爺爺呀,

「你咬我的小牛吧,

「吸光了我的腦漿吧……

「現在真叫人把他的腦漿吸光啦……連臉都認不出啦!從他身上流出來的血,就像宰了一隻牛似的那麼多……後來,等到把紅軍打退了,我們跑到這塊窪地里去,看見——他躺在那兒。身下那麼一大攤血,簡直把他都漂起來啦。」

「喂,咱們該走了吧?」趕車的女人把為防日晒蒙在臉上的頭巾從唇邊推開,焦急地催問道。

「大嫂子,不要急嘛。咱們立刻就要到啦。」

「怎麼能不急啊,這些死屍散發出的臭味,簡直要把人熏死啦!」

「怎麼會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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