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第五十章

葛利高里·麥列霍夫在韃靼村住了五天,這期間,他給自己家和岳母家種了幾俄畝地;後來,等到因惦念家業而變得骨瘦如柴、渾身長滿虱子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剛從連隊回到家裡,他就開始準備回到仍舊駐紮在奇爾河沿岸自己的部隊去。庫季諾夫秘密寫信給葛利高里,把開始跟謝爾多勃斯克團團長進行的談判通知了他,並請他返回駐地統率他那一師人。

這一天,葛利高里準備起程去卡爾金斯克。中午時分,動身前,他牽著馬到頓河去飲,在浸到菜園籬笆邊的河水邊看見了阿克西妮亞。不知道是她在故意磨蹭呢,還是葛利高里這樣覺得,她懶洋洋地汲著水,好像是在等候他,於是葛利高里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在這短短的一剎那,在他走到阿克西妮亞身邊之前,一幕幕愉快而又傷心的往事從他眼前閃過……

阿克西妮亞聽到腳步聲便扭過身來,臉上——毫無疑問是假裝出來的——露出驚訝的神情,但是重逢的喜悅和長期的痛苦卻使她立刻現了原形。她笑得那麼可憐,那麼不知所措,這跟她那一向高傲的面容是完全不相稱的,憐惜和愛戀的感情使葛利高里心碎。痛苦的思念和湧來的回憶制服了他,他勒住馬,問候說:

「你好啊,親愛的阿克西妮亞!」

「你好。」

在阿克西妮亞低沉的聲調里包含著極其複雜的感情——又是驚奇,又是親熱,又是痛苦……

「咱們好久沒有說過話啦。」

「好久啦。」

「我連你的聲音都忘記啦……」

「太快啦!」

「太快了嗎?」

葛利高里牽著直往他身上撞的馬的籠頭,阿克西妮亞低下頭,用扁擔鉤去鉤水桶梁,但是怎樣也鉤不上。他們相對無言地站了片刻。一隻野鴨子,像被弓弦彈出似的,嗖的一聲從他們腦袋頂上掠過。波浪貪婪地舔著淺藍色的石灰岩石,拍著斷崖。浸沒了樹林的河灣里白浪翻滾。風從波濤洶湧、向下游奔流的頓河上,吹來陣陣細小的水點和淡淡的河水氣味。

葛利高里把目光從阿克西妮亞的臉上移到頓河上。被河水淹沒的、樹榦蒼白的楊樹搖晃著光禿禿的樹枝,開滿像姑娘的耳墜兒似的花穗的柳樹婀娜多姿地垂在水面上,就像是一朵朵的奇異的綠色輕雲。葛利高里聲調里略帶遺憾和傷感地問:

「怎麼?……難道咱們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嗎?你為什麼不做聲啊?」

但是阿克西妮亞已經控制住自己;在回答這句話的時候,她那冷冰冰的臉上已經沒有一絲顫抖的影子了:

「大概咱們的話早已經說完啦……」

「真的嗎?」

「是的,一定是這樣!樹花一年只能開一次……」

「你以為咱們的花已經開完了嗎?」

「難道還沒有嗎?」

「不知為什麼,這一切都是那麼奇怪……」葛利高里把馬放到水邊去飲,看著阿克西妮亞,傷心地笑了,「克秀莎,可是我心裡怎麼也忘不了你。如今我的兩個孩子都已經長大了,而且我的頭髮也白了一半啦,一道深溝把咱們隔開了多少年……可是我一直在想念你。做夢也見到你,到現在我還是愛你。有時候我一想起你來,就會想到咱們在利斯特尼茨基莊園里生活的情景……咱們是那樣相親相愛……一想起這些……有時候就會想起我的全部生活,一瞧——我的生活就像一隻翻過來的空口袋……」

「我也……我也要走啦……咱們光顧說話啦。」

阿克西妮亞毅然地挑起水桶,兩隻被春天的太陽晒黑的手放在壓彎的扁擔背上,要往岸坡上走了,但是突然扭過臉來朝著葛利高里,臉頰上浮出淡淡的青春的紅暈。

「葛利高里,要知道咱們的戀愛就是從這裡,在這個碼頭邊開始的呀。還記得嗎?那一天家家都送哥薩克到野營去。」她笑著開口說,堅定起來的聲調里充滿了喜悅。

「我都記得!」

葛利高里把馬牽進院子,拴在馬槽上。為了送葛利高里上路,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早晨起來沒有去耕地,他從板棚下走出來,問:

「怎麼,很快就動身嗎?要給馬上點兒料嗎?」

「動身到哪兒去呀?」葛利高里心不在焉地瞥了父親一眼。

「嘿,真有你的!回卡爾金去呀。」

「我今兒個不走啦!」

「這是怎麼回事?」

「是這麼回事……我改變了主意……」葛利高里舔了舔由於心火太旺而乾裂開的嘴唇,看了看天,「起黑雲啦,大概要下雨,我有什麼必要去淋得渾身精濕呢?」

「是沒有必要。」老頭子同意說,但是並不相信葛利高里的話,因為在幾分鐘前,他從牲口棚里看見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亞在碼頭上說話。「他們又勾搭上啦,」老頭子擔心地想,「好像又跟娜塔莉亞鬧彆扭啦……唉,你這個混蛋葛利什卡呀!這條牙狗畜生像他媽的誰呀?莫非是像我?」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不再用斧子刮那根修理馬車用的樺樹樑木,瞅著走開的兒子的駝背,急忙在記憶里搜索著,回憶自己年輕的時候是個什麼樣子,心裡斷定:「是像我,他媽的!而且還超過了父親,這個狗尾巴!頂好揍他一頓,叫他別再去引誘阿克西妮亞,別再鬧得全家不得安寧。可是怎麼能揍他呢?」

如果是從前,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看到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亞倆人遠遠地避開人說私話,一定會不假思索地隨手抓起什麼東西,照他的脊背打去,但是這回卻不知所措了,什麼話也沒有說,甚至臉上的神色都沒露出一點兒已經猜出了葛利高里忽然延期出發的真正原因。這都是因為葛利高里現在已經不是那個野性十足的年輕哥薩克「葛利什卡」了,而是一位師長,雖說沒有戴肩章,然而卻是一位統率幾千人的將軍,而且大家都尊稱他葛利高里·潘苔萊耶維奇啦。他,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從前不過是個「下士」,雖說是他的親生兒子,可怎麼能舉起手來打將軍呢?下級服從上級的軍事紀律使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甚至連想都不敢去想,而且正是這個原因,他覺得自己和葛利高里之間的關係受到約束,好像疏遠了。這都怪葛利高里升得太高啦!就連耕地的時候,第三天葛利高里嚴厲地朝他吆喝道:「喂,你張著嘴等什麼?拿犁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也忍下了,什麼話也沒有說……近來,他們好像交換了位置:葛利高里把老爸爸吆喝過來吆喝過去,老爸爸一聽到他那沙啞的命令聲就忙亂起來,拖著那條傷腿,一瘸一拐地竭力討他歡心……

「雨就把你嚇著啦!而且根本也不會下雨,刮的是東風,天上只有那麼一片黑雲,哪兒來的雨呀!我要告訴娜塔莉亞!」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覺得猜中了兒子的心事,本來要進屋去,但是又改變了主意;怕發生爭吵,就又回到沒有刮好的馬車梁木那裡去……

阿克西妮亞一回到家裡,把桶里的水倒了,就走到嵌在爐炕壁上的小鏡子前面,激動地把自己的有點衰老的、然而仍然很漂亮的臉照了半天。依然還是那麼放蕩、美艷、誘人,但是春華流逝,生活使紅顏憔悴,眼皮發黃,烏黑的頭髮里已經銀絲閃閃,眼睛也失去了灼人的光芒。露出了悲涼的倦意。

阿克西妮亞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到床邊,趴在床上慟哭起來,流了那麼多輕鬆、甜蜜的眼淚,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痛快地哭過了……

頓河沿岸群山連綿的陡岸上,突出的、俗稱「偷兒崖」的山坡,冬天,寒風在山坡上盤旋,悲鳴。從光禿的山崗上吹下陣陣的細雪,細雪日積月累,一層一層地堆上去。雪堆高聳在斷崖上,太陽一照,像砂糖似的閃閃發光,日暮黃昏,雪堆變成了淺藍色,黎明時分,是淺紫色,日出時呈粉紅色。這大雪堆在融雪的暖流還沒有從下面把雪漸漸融化掉,或者是猛烈的側面風還沒有把這沉重的雪掀下去以前,它就一直那麼肅穆、威嚴地高踞在那裡。可是當它滾下去的時候,就發出低沉、柔和的轟隆聲,一路上,壓倒低矮的荊棘叢,折斷羞羞答答地直往山崖邊上躲閃的小山楂樹,風馳電掣,身後拖著長裙似的、飄向高空的銀色雪霧……

阿克西妮亞積累多年的情感,也像這雪堆一樣,一觸即發,不可收拾。和葛利高里的重逢,葛利高里那句親熱的話:「你好啊,親愛的阿克西妮亞!」就是這種推力。可是他呢?難道他不曾是她的最親愛的人嗎?難道這些年她不是每日、每刻都在思念他嗎?混亂的思緒最終不是總要回到他身上嗎?不管是在想什麼,做什麼,心裡總是感到站在葛利高里身旁。瞎馬就是這樣圍著水車軸拉水車,轉圈子……

阿克西妮亞在床上一直躺到黃昏,從床上起來,眼皮都哭腫了,洗洗臉,梳了梳頭,就像大姑娘要去相親似的匆匆穿戴、打扮起來。她穿上乾淨襯衣,紫紅色的呢裙,披上頭巾,慌裡慌張地對著小鏡子照了照,就出門了。

韃靼村的上空一片灰色的黃昏。大雁在春汛泛濫的河灣里驚鳴。蒼白暗淡的月亮從頓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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