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第三十三章

葛利高裡帶著半個連重創了後阿穆爾人的一類輜重車隊,砍死了八名紅軍,繳獲了四輛裝著子彈的大車和兩匹戰馬。他們這半個連只損失了一匹馬,還有一個哥薩克身上受了點兒微不足道的擦傷。

但是正當葛利高里沒有人追趕,興奮地帶著滿載戰果的大車順著頓河凱旋的時候,山崗上的戰鬥也已經快要結束了。後阿穆爾人的一個騎兵連,還在戰鬥開始以前,就繞了一個十俄里的大彎子,進行迂迴包抄,突然從山崗後面沖了出來,向看守馬匹的哥薩克發起猛攻。大難臨頭,亂成了一鍋粥。看守馬匹的人牽著馬從紅石崖腳下面飛跑出來,只來得及把馬分給幾個哥薩克,而後阿穆爾人的刀尖已經在其餘人的腦袋上晃了。很多沒有武器的看馬人扔下馬,各自逃命去了。步兵們由於害怕打著自己人,無法射擊,就像口袋裡滾出來的豌豆一樣,滾到荒溝底,奔到溝那面去,四散潰逃。那些騎兵(他們佔大多數)凡是來得及捉到馬的人,都爭先恐後地向村子馳去,比賽「誰的馬跑得更快」。

當彼得羅聽到第一陣吶喊,一扭頭,就看到像巨浪似的正向看守馬匹的哥薩克衝去的騎兵,他命令說:

「上馬!步兵!拉特舍夫!穿過谷地!……」

但是他沒有能跑到他的馬夫那裡。一個叫安德留什卡·別斯赫列布諾夫的小夥子拉著他的馬。他迅速地朝彼得羅跑來;彼得羅的和費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的兩匹馬緊靠在他右面跑著。但是一個敞懷穿著黃皮上衣的紅軍戰士從側面向安德留什卡殺來,手舉刀落,大喊一聲:

「唉,你這個可憐的勇士!……」

但是安德留什卡很走運,他肩膀後面背著步槍。馬刀沒能砍著安德留什卡圍著白圍巾的脖頸,喀嚓一下,砍在槍筒子上,嗖的一聲,刀從紅軍的手裡掙脫,刀身變成一張在逐漸伸直的彎弓,飛向空中。安德留什卡騎的那匹怒馬往旁邊一躍,箭似的飛奔而去。彼得羅和博多夫斯科夫的兩匹馬也跟在它後面賓士……

彼得羅哎呀了一聲,一時呆在那兒,臉色煞白,立刻滿臉大汗。他回頭一看:正有十來個哥薩克朝他跑來。

「完啦!」博多夫斯科夫大聲喊。恐怖使他的臉變得非常難看。

「快往溝里鑽,哥薩克們!弟兄們,往溝里鑽!」

彼得羅定住神兒,頭一個跑到溝邊,順著三十沙繩的陡坡滾了下去。衣服被掛到什麼東西上,把短皮襖從前胸上的口袋一直撕到衣襟邊上,他跳了起來,像狗一樣全身晃了一下。哥薩克們翻著跟頭,旋轉著,紛紛從上面滾下來。

一會兒工夫,他們已經滾下來十一個人。彼得羅是第十二個人。溝上頭,槍聲、吶喊聲和馬蹄聲,響成一片。溝底里,逃到這裡來的哥薩克愚蠢地在撣著皮帽子上的雪和沙土,有的正揉搓摔疼的地方。馬丁·沙米利卸下槍栓,吹出了堵在槍筒里的雪。小夥子馬內茨科夫,已故村長的兒子,滿面熱淚縱橫,嚇得渾身直哆嗦。

「怎麼辦呀?彼得羅,帶我們走吧!死在眼前啦……咱們往哪裡逃啊!噢噫,他們會把我們打死的!」

費多特牙齒咬得咯咯直響,順著溝底往頓河邊跑去。

其餘的人像綿羊一樣,也跟著他跑去。

彼得羅拚命攔住了他們:

「站住!大家商量商量……不要跑!他們會開槍打的!」

他領著大家鑽進紅色黏土溝崖上水衝出的一個洞穴里,竭力保持鎮定,結結巴巴地建議說:

「往下面走是不行的。他們會窮追咱們的人……應該就待在這兒……分散到幾個洞穴里去……三個人到那邊去……咱們從洞里回擊他們!……在這兒就是被包圍了,也可以打一陣子……」

「咱們是徹底完蛋啦!祖宗啊!親人哪!你們放我走吧!……我不願意……我不想死呀!」早就在哭的白眉毛的小夥子馬內茨科夫忽然號叫起來。

費多特瞪圓了加爾梅克人的眼睛,突然照著馬內茨科夫的臉狠狠地打了一拳。

小夥子的鼻子血流如注,脊背撞得溝崖上的黏土紛紛下落,勉強站住了腳跟,但是哭號卻停止了。

「我們怎麼回擊呢?」沙米利抓住彼得羅的胳膊問,「我們有多少子彈呀?沒有子彈啦!」

「他們扔進一個手榴彈來,咱們就全完啦!」

「好啦,那又有什麼辦法呀?」彼得羅忽然臉色發青,鬍子下的嘴唇上冒著白沫,「卧倒!……我是連長不是?我槍斃你!」

他當真拿著手槍在哥薩克們頭頂揮舞起來。

他的噝噝的低語聲好像給他們帶來了生氣。博多夫斯科夫、沙米利和另外兩個哥薩克跑到溝對面去,在一個洞穴里卧倒,其餘的人跟著彼得羅就地卧倒在這個洞里。

春天,山洪暴發的時候,紅褐色的激流翻滾著岩石,在溝底衝出許多坑凹,沖刷著紅色的黏土層,在溝崖上衝出無數的洞穴。哥薩克們就藏在這些洞穴里。

「牛皮小王」安季普彎著腰,端著步槍,站在彼得羅身旁,像說夢話一樣小聲說:

「司喬普卡·阿斯塔霍夫抓住自己馬的尾巴……逃出去啦,可是我沒有抓到……步兵扔下咱們不管……咱們完蛋啦,弟兄們!……真的,咱們是死路一條啦!……」

溝崖上面傳來奔跑的腳步聲。小雪塊和黏土濺落到溝底來。

「他們來啦!」彼得羅抓住安季普的袖子,小聲說,但是小夥子拚命把手掙出去,手指頭放在槍機上,朝上面看了看。

並沒有什麼人從上面下到溝底來。

從那裡傳來人聲和吆喝馬匹的聲音……

「他們準是在商量哪。」彼得羅心裡想,好像周身的毛孔都大張開了,汗流如注,順著他的脊背、胸口和臉頰滾下來……

「喂,你們這些傢伙!快爬出來!反正我們會把你們打死的!」溝頂上在喊話了。

荒溝里雪下得越來越緊,像一道道潔白的乳汁。好像有人朝溝崖邊走來。

另一個聲音也很有把握地說:

「他們逃到這兒來啦,瞧,這不是腳印嘛。我親眼看見的!」

「彼得羅·麥列霍夫!爬出來!」

霎時間,彼得羅心裡燃起一陣盲目的希望烈火。「紅軍里有誰認識我呢?準是自己人來啦!他們把紅軍打跑啦!」但是同樣那個聲音也使他發抖:

「我是科舍沃伊·米哈伊爾。我們勸你們老老實實地投降。反正你們是跑不了啦!」

彼得羅擦了擦濕漉漉的額角,手掌上留下一道道粉紅色的血汗污印。

一種奇怪的、很像是昏迷的聽天由命的感情襲上他的心頭。

博多夫斯科夫的喊聲聽起來是那麼粗野:

「你們要是答應放我們,我們就出去。不然的話,我們就要抵抗還擊!那就請你們來吧!」

「放你們……」沉默了一會兒,溝上面回答說。

彼得羅竭盡全力,從昏昏欲睡的狀態中振作起來。他感到「放你們」這句話裡帶有看不見的嘲笑。他聲音低沉地命令說:

「往後撤!」但是已經沒有人聽他的了。

所有的哥薩克,除了縮在洞里的安季普卡以外,都攀著土台爬了上來。

彼得羅最後一個走出洞穴。他心裡,就像懷著胎兒的女人肚子一樣,滿懷求生的強烈慾望。他還要進行自衛,一面爬上陡坡,一面心裡還在琢磨著怎麼打出一梭子子彈去逃命。他眼前發黑,心脹得都要炸了。又悶又難過,喘不過氣來,就像童年時做噩夢一樣。他扯下軍便服領子上的扣子,撕開骯髒的襯衣領子。汗水遮住了他的眼睛,手在冰冷的土坡上直滑。他哼哼哧哧地爬到溝邊上一小片踏亂的平地上,把步槍扔在腳下,舉起手來。在他前面爬出來的哥薩克們緊偎在一起。科舍沃伊離開一大群後阿穆爾團的步兵和騎兵,朝他們走來,幾個紅軍騎兵也走了過來。

科舍沃伊走到彼得羅跟前,眼睛直瞅著地面,小聲問:

「你打夠啦?」他等了一會兒,不見回答,仍舊瞅著彼得羅的腳尖問,「是你指揮他們打的嗎?」

彼得羅的嘴唇哆嗦起來。他精疲力盡地、困難地把手舉到汗濕的額角去擦汗。米什卡彎曲的長睫毛顫抖起來,儘是傷寒病留下的黑瘢的、腫脹的上嘴唇翹了起來。米什卡全身顫抖得那麼厲害,簡直站不住了,要倒下去。但是他突然猛地抬起眼睛,直盯著彼得羅的眼睛,用非常陌生的目光看著他,快口說:

「脫下衣服來!」

彼得羅急忙脫下短皮襖,小心翼翼地疊好,放在雪地上;摘下皮帽子,解下皮帶,脫掉保護色的襯衣,然後坐在皮襖的衣襟上,脫起靴子來,臉色變得一會兒比一會兒白。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下了馬,從一旁走過來,瞅著彼得羅,咬緊牙關,生怕哭出來。

「內衣別脫啦,」米什卡低聲說,然後,他哆嗦了一下,突然刺耳地喊,「快點,你!……」

彼得羅忙亂起來,把從腳上脫下來的毛襪子團成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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