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第十七章

中午,姆岑斯基第六紅旗團,急行軍從村子裡穿過,有些哥薩克的戰馬被牽走了。從山崗後面,遙遠地方傳來大炮的轟隆聲。

「是在奇爾河一帶打哪。」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判斷說。

黃昏時分,彼得羅和葛利高里都到院子里去了好幾次。順著頓河流來的方向可以聽到遙遠的、至少是在霍皮奧爾河口鎮的什麼地方,低沉的大炮轟鳴聲和隱約的(要把耳朵趴在冰凍的地面上才能聽見)機槍噠噠聲。

「他們那兒的仗打得不壞!古謝利希科夫將軍率領著貢多羅夫斯基團的哥薩克在那兒打哪,」彼得羅拍打著膝蓋和高皮帽上的雪花說,接著又完全是前言不搭後語地補充說,「他們會在咱們村子裡搶馬的。葛利高里,你那匹馬太顯眼啦——他們準會牽走!」

但是老頭子想到他們前頭去了。天黑時,葛利高里牽著兩匹戰馬去飲水,牽出門口,發現馬的前腿直打顫兒。他摸了摸自己那匹馬的腿——瘸得厲害;彼得羅的馬也是這樣。葛利高里把哥哥叫出來,說:

「馬都瘸啦,真是怪事!你的馬瘸的是右腿,我的是左腿。也沒有傷痕……莫非是關節炎?」

在剛擦黑兒昏暗的星光下,兩匹馬垂頭喪氣地站在紫色的雪地上,萎靡不振,既不撒歡兒蹦跳,也不尥蹶子,彼得羅點上燈籠,但是從場院上走來的父親制止他說:

「點燈籠幹什麼?」

「爸爸,馬都瘸啦。大概是腿有病。」

「要是腿有病那不就好了嗎?你願意來個什麼莊稼佬,鞴上馬從院子里牽走嗎?」

「這倒是不錯……」

「好,去告訴葛利什卡,就說腿上的病是我給它們弄出來的。我拿起鎚子,往它倆的膝蓋的脆骨下面都釘了一個釘子,現在,只要戰線不離開咱們這兒,它們就只好瘸著走啦。」

彼得羅搖了搖腦袋,嚼了一會兒鬍子,朝葛利高里那裡走去。

「你把它們拴到槽上去吧。這是爸爸故意弄瘸的。」

老頭子的預見果然使馬得救了。夜裡,村子裡又人喊馬嘶,沸騰起來。騎兵沿街飛馳。炮兵連爬完儘是坑窪和滑溜斜坡的村道,拐到廣場上去。第十三騎兵團在村子裡駐下宿營。赫里斯托尼亞剛剛來到麥列霍夫家,蹲下來抽了一陣煙,問:

「你們家沒有紅鬼嗎?沒有來你們家住?」

「上帝總算饒了我們一回。來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呀——弄得滿家都是莊稼佬兒的臭味兒!」伊莉妮奇娜不高興地嘟囔說。

「他們到我家去啦。」赫里斯托尼亞的話聲變低了,用大手巴掌擦了擦眼淚汪汪的大眼睛。但是他搖了搖像波蘭鋼盔似的大腦袋,咳嗽了一聲,彷彿已經對自己的眼淚感到難為情了。

「你這是怎麼啦,赫里斯托尼亞?」彼得羅第一次看見赫里斯托尼亞流眼淚,笑著問。這幾滴眼淚倒使赫里斯托尼亞高興起來了。

「把那匹鐵青馬牽走啦……我騎著那匹馬去衝鋒陷陣……共患難……它像人一樣,也許比人還聰明哪!還是我自己給它鞴的鞍子。那傢伙對我說:『你給我鞴上馬,不然,這馬會不肯讓我鞴的。』我說:『怎麼,難道我能給你鞴一輩子馬嗎?你要牽它走,你就該自己幹嘛。』我鞴好了馬,他雖說是個人……可簡直是個人渣滓!這小子只到我的腰那麼高,連馬鐙都夠不著……他把馬牽到台階旁邊,才騎了上去……我就像小孩子似的,哭了起來。我對老婆說:『唉,我侍候、餵養了它……』」赫里斯托尼亞的聲音又變成噝噝響的、急促的耳語,他站了起來,「我簡直不敢看馬棚啦!院子里連點兒活氣兒也沒有了……」

「我還好。我騎的馬已經被打死了三匹,這是第四匹啦,所以對它的感情不是那麼深……」葛利高里留心諦聽了一會兒,窗外的雪被踏得咯吱咯吱地響,聽到馬刀稀哩嘩啦的響聲和低沉的「特兒——特兒」聲。

「到我們家來啦。該死的東西,就像魚聞到了香餌味兒似的!再不就是有人指點……」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慌張起來,兩隻手好像成了多餘的,不知道往哪兒放好了。

「家主人!喂,出來!」

彼得羅披上羊皮襖,走了出去。

「你們的馬在哪兒?牽出來!」

「同志,我並不反對,不過它們都害腿病啦。」

「害什麼腿病?牽出來!我們不會白牽走的,你別害怕。我們把自己的馬留給你們。」

彼得羅把馬一匹一匹地從馬棚里牽出來。

「那兒還有一匹哪。為什麼不牽出來?」一個紅軍戰士用燈籠照著,質問道。

「那是匹騍馬,懷崽的騍馬。它太老啦,有一百歲啦……」

「喂,把馬鞍子拿來!……等等,真瘸啦……當著上帝的面,憑良心說,你他媽的把這些殘廢東西牽出來幹什麼呀?!牽回去!……」拿燈籠的紅軍戰士粗野地叫喊。

彼得羅伸手拉住馬籠頭,撇著嘴唇,扭過臉去,避開燈光。

「馬鞍子在哪兒?」

「今天早上叫同志們拿走啦。」

「哥薩克,你是在瞎說!什麼人拿走啦?」

「真的!……真的,我要是瞎說,叫上帝懲罰我,叫人拿走啦!姆岑斯基團從這裡開過的時候拿走啦。拿走了馬鞍子,還拿走了兩副馬套呢。」

三個騎兵罵著走了。彼得羅走進屋子,渾身都是馬汗和馬尿味兒。他那堅毅的嘴唇哆嗦著,多少有點誇耀地拍了拍赫里斯托尼亞的肩膀。

「要這樣才行!馬瘸啦,馬鞍子呢,就告訴他,叫人拿走啦……噯,你呀!……」

伊莉妮奇娜吹熄了燈,摸黑到內室鋪床去了。

「咱們摸黑坐著吧,不然魔鬼又會把過夜的人送來啦。」

這天夜裡,在阿尼庫什卡家裡舉辦了個晚會。紅軍戰士們要他把近鄰的哥薩克們都請來玩玩。阿尼庫什卡來請麥列霍夫弟兄。

「紅軍?紅軍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們怎麼啦,還不是跟咱們一樣,信奉耶穌教嗎?和咱們一樣,也是俄羅斯人嘛。真的。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卻很可憐他們……我在乎什麼呢?他們中間有個猶太人,他也是人嘛。咱們在波蘭打過不少猶太人……哼!不過這傢伙給我喝了一杯老酒。我喜歡猶太人!……走,葛利高里!彼佳 !你不要看不起我……」

葛利高里不肯去,但是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勸說道:

「去吧,不然他們就會說看不起他們啦。去吧,不要記仇。」

他們走到院子里。溫暖的夜預示明天將是個好天氣。一股煤渣和馬糞煙氣味。哥薩克們默默地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就走了。達麗亞在板門邊追上了他們。

她的兩道描得黑黑的眉毛,像翅膀似的在臉上分開,叫透過黑雲的朦朧月光一照,像黑天鵝絨似的閃閃發光。

「他們想把我老婆灌醉……不過他們的目的是達不到的。好兄弟,我是有眼睛的……」阿尼庫什卡不停地嘟囔著,但是燒酒把他推到籬笆上,從小道上摔到大雪堆上。

藍色的、像砂糖一樣鬆脆的雪在腳底下咯吱咯吱地響。風卷著雪花從灰色的天幕上飄落下來。

風吹走紙煙上的火星,揚起一陣陣的雪霧。在繁星照耀下,夜風在向白色羽毛般的雲片進攻(鷹在天空追上天鵝時,就是這樣用挺起的胸脯攻擊天鵝的),於是一團團鵝毛似的白雪,如波浪起伏,飛落到馴服的大地上,遮沒了村莊,遮沒了十字交叉的大路、草原、人獸的足跡……

阿尼庫什卡家裡簡直叫人喘不過氣來。油燈冒著尖尖的、舌頭似的黑煙苗,抽煙抽得煙霧瀰漫,誰也看不見誰。一個紅軍手風琴手在拚命演奏《薩拉托夫的女人》。他劈開兩條長腿,把風箱拉到最大限度。幾個紅軍戰士和鄰居的娘兒們坐在長凳上。一個身體健壯的中年戰士,穿著保護色的棉褲和短筒靴子,靴子上裝著一副大得出奇、像是從博物館裡拿出來的刺馬針,他正跟阿尼庫什卡的老婆打得火熱。他那頭髮鬈曲的後腦勺上扣著頂灰色羊羔皮帽子,栗色的臉上大汗淋漓。汗濕的手在撫摸著阿尼庫什卡老婆的脊背。

這娘兒們已經神不守舍了:垂涎欲滴地張著血紅的大嘴;她想躲開一點兒,可是癱軟無力;她也看見了丈夫和別的娘兒們含笑的目光,但是卻怎麼也沒有力量把這隻強有力的手從背上推開;她好像一點兒也不知道羞恥了,醉意矇矓、癱軟無力地嘻嘻地笑著。

桌子上的幾個酒罐的蓋子都打開了,滿屋子酒精氣味。桌布簡直變成了濕抹布,第十三騎兵團的一位排長正在屋子中間的土地上,像個青面鬼似的在跟著流行歌曲跳舞。他穿著雙鉻鞣革皮靴子,包著包腳布,馬褲是軍官呢的。葛利高里站在門口,看著靴子和馬褲,心裡想:「從軍官身上剝下來的……」然後把目光移到他的臉上:臉色黝黑,閃著汗珠,就像鐵青馬汗淋淋的屁股一樣,圓耳輪向外扎煞著,厚嘴唇往下耷拉著。「猶太鬼,可是很伶俐!」葛利高里自己心裡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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